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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的處女作發表得太早,早得幾乎不合時宜,但是在內心深處,我覺得到了二十六歲還沒有創作出真正的作品。我在年輕時代最美的收穫是,能夠與這個時代最有創造力的人交往並建立友誼,在我自己的文學產出方面卻不可思議地成了創作中的危險障礙。為了瞭解真正的價值,我學得太投入,這讓我變得遲疑不決。由於勇氣不足,我拿出來發表的作品除了譯作以外,便都是比較穩妥的規模較小的中篇小說和詩歌。我遠還沒有寫長篇小說的勇氣(差不多還用了三十年)。

  我第一次嘗試寫作大一點兒的作品是戲劇。這第一次嘗試,也是一個了不起的試驗,帶給我一些好兆頭。在1905年或者1906年的夏天,我寫過一個劇本,當然完全按照我們那個時代的寫作風格,是一部詩劇,而且是古典劇。這個劇本的名字是《忒耳西忒斯》(Tersites)。今天我會說這是一部只在形式上尚有可取之處的作品,我以後再沒有讓它再版——我三十二歲以前發表的全部作品,我幾乎都沒有讓它們再版。不過這個劇本已經能看到我個人內心深處的一些想法:我不願意站在那些所謂的「英雄」那邊,總是在被征服者身上看到他們的悲劇。在我的中篇小說中,總是那些遭受命運擺佈的人能吸引我;在傳記中,吸引我的不是那些獲得實際上的成功的人,而是那些單單在道德意義上行事端正的人:是伊拉斯謨而不是馬丁·路德,是瑪麗·斯圖亞特而不是伊麗莎白一世,是卡斯特利奧而不是加爾文。

  所以,在我當時寫的這個劇本中,阿喀琉斯也不是主人公,而是他的對手當中最不起眼的忒耳西忒斯:是經受苦痛之人,而不是那些靠自己的力量和堅定的目標給別人帶來苦痛的人。我們將完稿之後的詩劇拿給任何演員看,哪怕在朋友面前我也羞於拿出手。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這種無韻詩寫的劇本,加之古希臘的服裝道具,即便出自索福克勒斯或莎士比亞之手,也很難在真正的舞臺上帶來「票房價值」。我只是走形式一般將幾份手稿寄給了大劇院,然後就把這件事完全給忘了。

  正因為如此,等到三個月以後我收到了信封上有「柏林皇家話劇院」字樣的郵件時,我感到多麼吃驚。我在想,普魯士的國家劇院想讓我做什麼呢。讓我吃驚的是,先前最著名的演員之一路德維希·巴爾奈(Ludwig Barnay)院長告訴我說,這個劇本給他留下了最強的印象,他也特別願意接受這個劇本,因為在阿喀琉斯這個形象中,他終於找到了好久以來一直在為阿達爾貝爾特·馬特考夫斯基(Adalbert Matkowsky)尋找的角色。因此,他請求我,將這個劇的首演安排在柏林的皇家話劇院。

  我簡直是高興得目瞪口呆。當時,德意志民族有兩位偉大的演員:阿達爾貝爾特·馬特考夫斯基和約瑟夫·凱恩茨。前者是北德人,他那旺盛的活力,那令人傾倒的激情,無人能夠企及;後者呢,是我們維也納人,他那精神上的雅致,那令人望塵莫及的臺詞藝術,那能讓詞語時而悠揚時而鏗鏘的大師手法,總會使人感到幸福無比。現在,由馬特考夫斯基來讓我的作品中的人物活起來,由他來在舞臺上吐出我的詩,德意志帝國最令人景仰的劇院來扶植我的戲劇:似乎一個我根本沒有去尋找的、無可比擬的戲劇前程要在我面前展開了。

  不過,在大幕拉起之前,永遠也不要對一場演出期待太多,這是我從那時開始學會的。排戲確實開始了,一場接著一場,朋友們向我打保票說,馬特考夫斯基從來沒有比這次排演顯得更出色、更像男子漢,因為他在朗誦我的詩。我已經訂好了前往柏林的臥鋪車票,在最後的時刻一份電報來到了:由於馬特考夫斯基生病,演出推遲。我以為這只是一個藉口,就像在戲劇界常有的那樣。但是,八天以後報紙上登出了訃告:馬特考夫斯基去世。他那能夠出色講話的雙唇,最後朗誦的詩作出自我的手。

  沒戲了,我對自己說。就此結束。雖然現在有兩家數得上的宮廷劇院德累斯頓和卡塞爾願意排演這出劇,但是在內心裡我已經覺得興味索然。馬特考夫斯基之後,我無法設想別人來演阿喀琉斯。但是,又有了一個更令人驚訝的消息。某天一大早,一位朋友將我叫醒,是約瑟夫·凱恩茨讓他來的。凱恩茨偶然讀到了這個劇本,從中看到一個自己想要演的角色:不是本來馬特考夫斯基想演的阿喀琉斯,而是忒耳西忒斯,這個悲劇性的對立角色。他馬上為此事和城堡劇院取得了聯繫。院長保爾·施倫特(Paul Schlenther)來自柏林,是當時正在風行的現實主義的開創者。他以一位原則上現實主義者的風格來主持城堡劇院(這讓維也納人感到很氣憤)。他馬上給我寫信說,他也在劇本中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但是看不到在首演之外還能取得成功的可能性。

  沒戲了,我心裡再一次對自己這樣說。一如既往,我對自己和自己的文學作品都深深懷疑。凱恩茨卻十分憤慨。他馬上邀請我到他那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位我青少年時代崇拜的神靈站在我的面前——當年作為中學生的我們恨不得去親吻他的手和腳。他雖然年逾五旬,身軀如彈簧般輕靈,思想敏銳豐富,漂亮的深色眼睛讓他的臉生機盎然。聽他說話是一種享受。即便在私人談話當中,他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如此精緻,每一個輔音都有打磨過的準確,每一個元音的躍動都豐滿而且清亮。只要我聽到過一次他朗誦的詩歌,再讀這些詩時,頭腦裡會迴響起他的聲音:那鏗鏘的力量,完美的韻律,那了不起的跌宕起伏。我還從來沒有帶著這麼大的樂趣去聽德語。

  現在我看到,這位我年輕時像神靈一樣崇拜的人,在我這位年輕人面前因為沒有能夠讓我的劇本上演而表示歉意。但是,從現在開始,我們不應該再失去聯繫,他強調說。本來他對我有一個請求。我差不多笑了:凱恩茨對我有一個請求!這個請求是:他現在有很多訪問演出,為此他準備了兩場獨幕劇。現在還缺少第三個。他的設想是,這應該是一個短劇,儘量採用詩體,最好是那種噴湧而出的抒情段,他可以用自己卓越的臺詞技巧,一口氣將這些臺詞澆注到屏息聆聽的觀眾頭上(這是德語戲劇中絕無僅有的舞臺藝術)。他的請求是:我能給他寫一出這樣的獨幕劇嗎?

  我答應試試。有時候,意志能「指使詩興」,正如歌德所說的那樣。我完成了一出獨幕劇的大綱,即《粉墨登場的喜劇演員》,這是一出洛可可風格的輕鬆劇,裡面包括兩大段抒情的、戲劇性的獨白。我不由自主地從他的意願出發來寫下每一個字,我讓自己去感受凱恩茨身上的那種激情,甚至他的吐字方式。於是,完成這個臨時起意的作品成了一件少有的幸運之事:臺詞裡面絕不光有嫺熟的技巧,而是充溢著興奮。

  三個星期以後,我已經可以將半完成的初稿拿給凱恩茨看,裡面已經加進了一個「詠歎調」。凱恩茨由衷地感到興奮。他當即將手稿中的長篇獨白吟誦了兩遍,第二遍時已經有著令人難忘的完美。我還需要多長時間?他問我,帶著能讓人看得出來的急不可耐。一個月。太好了!這太完美了!他現在要到德國去客演幾個星期,一回來他必須馬上開始排演,因為這個劇作是屬￿城堡劇院的。然後,他還對我承諾說:不管他到哪裡演出,這出劇都在他的節目單上,因為這對他合適得如同一隻手套一樣。「像手套一樣合適!」在由衷地和我三次熱烈握手的同時,他一直在重複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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