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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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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性中那特有的輕聲,專注對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有強制性的力量。就如同裡爾克自己根本不會激烈地考慮問題一樣,任何在他面前的人,因為他的安靜帶來的感召,也不會有任何喧嘩和傲慢。他的斯文沉靜散發出來,作為一種神秘的感召、教育和道德力量。每次與他長談以後,我都有幾個小時甚至幾天的時間,無力做任何粗俗之事。當然,在另外一方面,他的這種不溫不火,這種「從不願全部給出」的本性也在早早地給交心之舉畫了一條界線。我相信,有自稱裡爾克的「朋友」這份殊榮的人,為數極少。在他出版的六卷書信集中,他幾乎沒有使用過這個稱呼,而且自從中學畢業離校以後,好像他幾乎沒有對任何人用過那個兄弟般親密、信任的「你」。他身上的特殊敏感,不讓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太靠近他,尤其是那種強烈的男性特徵會引起他身體上的不快。 跟女人交談對他來說更輕鬆些,他給她們寫了很多信件,在她們面前他覺得自由多了。也許是因為她們的聲音中沒有喉音,這讓他覺得好受,因為每一種不愉快的聲音都讓他感到痛苦。我的眼前還能出現某次他和一位高級貴族談話的情形:他全身縮在一起,雙肩難受地耷拉著,眼睛從來沒有抬起來過,以免從眼睛裡流露出來,他在聽這位貴族用公鴨嗓說話時有多麼難受。但是,如果一個人能跟他處得來,跟他在一起有多麼好!人們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美好,儘管他在詞語和動作上都非常節儉:像一束溫暖的、有療效的光束,直達到一個人最深的靈魂。 在巴黎這座令人心胸開闊的城市,這最為開放的城市,裡爾克顯得謹小慎微而低調,也許這也是由於他的作品、他的名字在這裡還不為人所知。作為一個無名者,他總是感到更自由、更自在。我在巴黎去過他的兩個住處,都是出租房間。每個都很簡單,沒有什麼裝飾,但是通過他那特有的對美的感覺,一個地方很快就有了自己的風格,有了寧靜。絕不可以是有著吵鬧鄰居的出租公寓,寧可是一處老舊的甚至不舒適的地方,一個他能把那裡變成自己的家的地方。不管在哪裡,他馬上都能通過自己規整事物的力量,將室內變得意味深長並符合他的秉性。他周圍的東西總是很少,但是花瓶裡總會有燦爛的鮮花,或者是女人送給他的,或者是他自己帶回來的。 牆上的架子上總是放著書,裝訂漂亮的或者精心包上書皮的書。他愛書,就如同它們是不吭聲的寵物一樣。他的寫字臺上,鉛筆和鋼筆都排成直線,空白紙張摞成直角。一張俄國的聖像,一個天主教的十字架——我相信他無論旅行到哪裡都帶上這兩件東西——給他的寫字臺帶著一點宗教性特徵,儘管他的宗教情結不跟任何特定的教派發生關聯。每個細節都讓人感覺到,這些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是小心呵護著的。如果有人借給他一本他還不知道的書,在他歸還時這本書會用緞面紙平平整整地包上書皮,系上彩色緞帶,如同一件節日禮物一樣。我今天還能回憶起來,他是如何將《愛與死亡的方式》的手稿當作一件貴重的禮物帶到我房間裡的,今天我還保留著紮過這疊手稿的緞帶。不過最令人高興的,還是和裡爾克一起在巴黎散步,因為這也意味著,和他用同樣興奮的眼睛在最不引人注意的事情上看到深義。 他能注意到任何細節,哪怕是公司招牌上的名字,如果他覺得聽起來有韻律感,他也會願意念出來。將巴黎這座城市的邊邊角角都瞭解到,這幾乎可以說是我從他身上所看到的唯一的激情。有一次我們在一位共同的朋友那裡相遇,我告訴他說,昨天偶然去了過去的「街壘」,在皮克普斯公墓(Cimetiere de Picpus)葬著斷頭臺最後一批犧牲者的遺骸,安德烈·謝尼耶(Andre Chenier)也在其中。我向他描述了這塊令人感慨萬端、散亂地佈滿墳墓的小小草地,這是外國人難得一見的,也告訴他回來的路上,在一條街上一扇敞開的門當中瞥見了一座「伯根尼」(Beginen)修道院①裡的修女,她們安安靜靜地不說話,手裡拿著玫瑰花環,像在一個虔敬夢中那樣繞圈走。那是少有的一次,我在這個低聲、克制的男人身上幾乎看到了急不可待:他一定要去看安德烈·謝尼耶的墓,還有修道院。他問我是否願意帶他去。 ①13世紀歐洲興起的一種基督教修行運動,願意加入這一修行共同體的女性被稱為Beginen,男性被稱為Begarden。其成員共同生活在修道院中,過虔誠禁欲的生活,與其他教團的修士修女類似。不同的是,這些修道者的身份不屬教團,可以退出回到世俗生活去。但是一般情況下,在脫離修道院時應該將財產留下。這類修道院至今仍然存在。 第二天我們就去了。他帶著一種內心起伏的安寧站在這寂寞的墓園前,稱之為「巴黎最抒情的地方」。在回來的路上,那座修道院的門卻是關著的。現在我可以考驗他那安靜的耐心了,對此他在生活中也像在作品中一樣精通。「我們等待偶然。」他說。他站在那裡,頭略微低下,以便大門一旦打開就能看到裡面。我們等了大概二十分鐘。有一位教會修女沿街走來,按了門鈴。「現在好了。」他小聲地說,激動不安。那位修女注意到了他沉靜的傾聽——我的意思是說,人們從遠處的氣息就可以感覺到他的存在——於是向他走過去,問他是否在等什麼人。他向她微笑——那種柔和的微笑馬上就帶來了信任——坦率地說自己很想看一下修道院的走廊。很抱歉,現在輪到修女對他微笑著說,她不能讓他進去。不過,她建議他去旁邊那個園丁小屋,從那裡樓上的窗戶可以看得很清楚。這件事也這麼做成了,就如同許多次在他身上發生的那樣。 後來我們還相遇過很多次。每次當我想到裡爾克時,我看到的是他在巴黎。所幸的是,他可以免於親歷這座城市最悲傷的時刻。① ①「最悲傷的時刻」指的是1940年巴黎被納粹德國攻陷,當時作者正在流亡中寫這本回憶錄,而裡爾克在1926年已經因病在瑞士離世。 能夠得遇這樣罕見的人物,對於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收穫。但是,對我的一生都有影響的關鍵教益還沒有到來呢。那是人生中的偶然帶給我的禮物。在維爾哈倫那裡,我們和一位從事藝術史研究的人展開了一場討論,他痛惜地說,產生偉大雕塑家和畫家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又激烈地反對。不比過去的偉大藝術家們遜色的羅丹,不是還生活在我們當中嗎?我開始列舉他的作品,就如同人們在進行反駁時常做的那樣,幾乎陷入了一種憤怒的激動當中。維爾哈倫暗自發笑,最後他說:「要是一個人那麼喜歡羅丹,那就應該和他本人認識一下。明天我去他的創作室。要是你方便的話,我帶你一起去。」 我方便還是不方便去?我高興得無法入睡。但是,到了羅丹那裡,我說不出話來。我無法好好跟他說話,站在那些雕像之間,好像我也是一尊雕像一樣。我的這種羞赧似乎博得了他的喜歡,因為在告別時這位老人問我是否想看一下他在默東(Meudon)的創作室,那是他真正的創作室,甚至還請我一起用餐。第一個教益他已經給了我:偉大的人物總是最與人為善的。 第二個教益是,他們在生活中也總是最樸素的。這位譽滿全球的偉大人物,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他作品中的每一個線條我們都熟悉得如同老朋友一樣,他的飯食卻那麼簡單,就像中等農民家庭的伙食一樣:一大塊質量上乘而厚實的肉、幾顆橄欖、飽滿的水果,再加上味道醇厚的當地葡萄酒。這給我增添了很多勇氣,到最後我已經不再感到拘謹了,好像我和這位老人以及他的太太已經相熟多年了。 吃過飯後,我們過去到他的創作室。那是一個巨大的大廳,他最重要的作品的複製品都集中在這裡,這當中也有上百個珍貴的小型單件習作:一隻手、一隻胳膊、一個馬鬃、一個女人的耳朵,大多只是石膏做成的樣本。我今天還能回憶起來某些他自己練習時所畫的素描圖,關於這些可以講上整整幾個小時。最後,大師把我帶到一個基座前面,在濕布下面隱藏著的是他最新的作品,一座女人的頭像。他用自己那重重的、滿是皺紋的農民般的手揭開濕布,向後退了幾步。我情不自禁地從胸口吐出「美極了」這個詞,馬上又為自己有這樣的蹩腳舉止而感到羞愧。他帶著非常平靜的客觀觀察著自己的作品,沒有一丁點兒的自鳴得意,只是附和著我小聲嘀咕一句:「是嗎?」 然後,他猶豫了。「只是這個肩膀……等一下!」他脫下外套,穿上白色工作服,手上拿起一把鏟子,用他那大師的動作去刮一下肩膀上那栩栩如生的,像是有呼吸一樣的白色皮膚。之後他又退回幾步。「還有這裡」,他小聲嘟噥著。又是通過一個小小的細節,效果得到了提升。然後,他不說話了。走向前,再退回去,從鏡子裡看著這座雕像,嘟噥著,嘴裡發出聽不清楚的聲音,改變著,修正著。他的眼神在吃飯時顯得和藹可親,現在卻凝聚著奇異的光,讓他顯得更高大、更年輕了。 他工作著,工作著,帶著滿腔的激情,使出他那健壯而魁梧身軀裡的全部力量。每當他有力向前或者後退時,地板都發出吱吱的響聲。但是,他聽不到。他也沒注意到,一位年輕人無聲地站在他的身後,心提到嗓子眼裡,為自己被允許觀摩這舉世無雙的大師在工作而感到無比幸福。他完全把我忘了。對於他來說,我根本不在;對他來說,只有那個雕像、那件作品在,還有藏在這個作品之後那看不見的絕對完美的設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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