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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凡是能幫到我的地方,他都毫不猶豫;在所有關鍵性問題上,我們都意見一致,勝過兄弟。但是,對於我自己的作品,他堅決地說了「不」。他讀過昂利·吉爾博(Henri Guilbeaux,此人後來作為列寧的朋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曾擔當過重要的角色)翻譯成法文的我的詩歌和散文,他直言不諱、直截了當地拒絕。我所寫的都與真實沒有任何關係,他毫不留情地說:這是玄奧文學(他從根本上痛恨的),而且正因為這是我寫的,他才這麼生氣。他一定要對自己誠實,在這一點上他也沒有任何讓步,連一點兒客氣都不要有。比如,當他在主編一份文學小雜誌時,他請求我給他幫助,這種幫助是幫他在德國物色撰稿人,也就是說那些作品比我本人的作品要好的撰稿人。

  至於我,這位他最親密的朋友本人,他從未向我約過一行字,也沒有發表過我的任何作品,不過他同時卻為一家出版社校訂我的一本書的法文譯本,他這麼做完全是出於友誼,沒有一分錢的酬勞。我們之間這種兄弟般的戰友關係在十年當中未因為這樣的怪事而受到任何損傷,這讓我倍覺這種友誼的可貴。當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終於成功地找到一種個人化的表達,哪怕這會將以前的全部作品清零時,也沒有什麼能比巴紮爾熱特的首肯更讓我感到高興的了,因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對我的贊許是真誠的,正如他在長達十年裡對我的作品直截了當地說「不」一樣。

  我之所以在回憶巴黎生活的紙頁上寫下萊納·馬利亞·裡爾克這個尊貴的名字,是因為我在巴黎與他來往最多、相處最好。在巴黎這座城市的背景上,他的頭像總是凸現出來,就像一幅古老的圖畫一樣:他熱愛巴黎超過任何其他地方。當我今天想到他和其他大師們如何以超凡絕倫的鍛造之藝去打造字句,想到那些令我肅然起敬的名字——它們曾經如同可望而不可即的星辰一樣輝映過我青少年時代夜空——我的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出一些憂傷的問題:在我們這個動盪的時代,在無所不在的侵擾隨時可能發生的時代,還會有那些純粹的、只考慮抒情詩畫面的詩人嗎?這難道不是蹤跡湮滅的一代嗎?我要心懷滿腔的愛戀來哀訴,這一代人在我們當中後繼無人。

  在遭受所有命運風暴席捲的日子裡,這些詩人不渴求外表生活中的一切,不要成為凡夫俗子,不要榮譽、頭銜、實利,他們別無所求,只是要在安靜卻充滿激情的努力中,將一節一節的詩句連接起來,讓每一行都浸透著音樂,閃爍著色彩,燃燒著畫面。他們形成了一個「行會」,差不多是我們這個喧鬧時代的一個修道士般的教團,他們有意識地遠離日常事務。對他們來說,天底下沒有什麼比那最輕柔卻蓋過時代轟鳴存留更為久遠的聲音更為重要;當一個韻腳與另外的韻腳相合,一種無法描寫的動人心弦從中掙脫出來,它比在風中飄落的一片樹葉發出的聲音還要輕微,然而卻能用它的迴響輕撫那最遙遠的靈魂。對於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得遇這樣潔身自好的人是多麼令人興奮,這些語言的僕人和守護人是多麼堪為榜樣:他們給予每一個入詩的詞語以愛。這樣的詞語,不是寫給這個時代和報紙的,只為久遠、只為萬古流芳。

  去看他們一眼,幾乎都能讓人感到羞愧:他們生活得多麼不聲不響,多麼不引人注意,多麼不出頭露面。他們有的像農民一樣生活在鄉下,有的做著一份卑微的職業工作,有的作為滿懷激情的朝拜者而漫遊世界;只有為數極少的人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是他們卻被這些少數人滿腔激情地熱愛著。他們有的生活在德國,有的生活在法國,有的在意大利,不過他們又都生活在同一個家鄉,因為他們都生活在詩歌中。通過嚴格的放棄,他們避免生活中一切曇花一現的東西,他們像是在進行藝術品創作一樣,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一件藝術作品。我經常再次感覺到,在我們年輕的時代,還有這樣純潔無瑕的詩人生活在我們當中,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

  也正因為如此,我也不斷地有一種隱憂:在我們這個時代,在我們的新生活形式中——它毀滅性地將人從任何形式的內心聚攏中驅趕出來,就如同一場森林大火將動物從它們的藏身之所驅趕出來一樣——這樣一群全心全意承諾將自身獻給抒情詩藝術的靈魂,還有存在的可能嗎?我很清楚,每個時代總會有奇跡詩人出現。歌德獻給拜倫爵士的挽歌中,那打動人的安慰之句始終不失其真:「大地會再生出他們,就如同他們一直以來生成世界一樣。」

  這樣的詩人會反復出現,因為永恆不朽總要不時地留下它的信物,哪怕是在那些最不體面的時代。我們的時代不正是這樣的時代嗎?這個時代不允許最純粹、最不問世事的人以安寧,那種等待、醞釀、思考、聚集力量所需要的安寧,在歐洲的世界大戰之前友善而放鬆的時代,詩人們還能得到這種安寧。我不知道,所有那些詩人——瓦萊裡、維爾哈倫、裡爾克、帕斯科裡(Giovanni Pascoli,1855—1912)、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es)這樣的詩人在今天還受到認可,不再擁有輕柔的音樂,湧入耳中的是聒噪無休的宣傳風車以及兩次戰爭大炮轟鳴的一代當中,能出現多少這樣的詩人。

  我只知道,而且我也覺得有責任心懷感激地說出來:在一個正在走向機械化的世界當中,存在著那麼一些追求完美的詩人,對我們來說是多麼好的教育,是多麼大的幸福。當我回首自己的人生時,幾乎沒有什麼比這樣的財富對我更有意義:我有幸和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走得更近些,多次能將早年的崇拜和後來的友誼聯結在一起。

  在這些詩人當中,也許沒有哪一個比裡爾克生活得更悄無聲息、更隱秘、更不為人所見。但是,這不是那種刻意而為的、不情願或者精心地打點成修道者般的孤獨,就像德國的斯蒂芬·格奧爾格故意做出的那樣。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靜謐是圍繞著裡爾克的,無論他去哪裡,無論他在何處駐足。由於他躲避喧囂和榮譽——這種「圍繞著他的名字聚集起來的所有誤會」,他曾經這麼優美地表述過——那洶湧而來的好奇波浪只能沾濕他的名字,卻碰不到他本人。

  裡爾克是很難找到的。他沒有房子,沒有人們可以去找到他的地址,沒有家,沒有常住的公寓,沒有職務。他總是在漫遊世界的路上。沒有人預先知道他要去向哪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對他那顆無比纖細,對壓力十分敏感的心來說,任何計劃、任何預告都是一種為難。要想與他相遇,那只能靠偶然。我站在一家意大利畫廊前,感覺到但是無法確定仿佛有人在發送給我輕輕的、友好的微笑,但是不能確認是誰發出的,直到我看見他的藍眼睛。他的那雙藍眼睛在看一個人時,原本並不引人注意的外在樣子就被內心之光賦予了靈魂。但是,正是這種不引人注意之處才是他這個人最深層的秘密。這位年輕人略為憂鬱地低著頭,金色的髭須,沒有什麼特別讓人注意的線條,有一點兒斯拉夫人的臉形,可能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但是不會想到他是一位詩人,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在跟他有更近的交往之後,你才會看到他的特別之處:他這個人的纖細。他走路和說話有一種難以描寫的輕聲。當他走進一個人群聚集的房間裡,腳步如此之輕,幾乎不會有人注意到他進來。

  然後,他靜靜地坐下聽著,當他開始考慮些什麼時,會不自覺地抬起額頭;當他自己開始說話時,總是不顯露激情,也沒有特別著重某些語調。他講述的方式,簡單自然,如同一位母親給孩子講童話一樣。聽他講述,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哪怕一個最平常不過的題目,在他那裡也能有畫面感、有含義。但是,一旦他感覺到自己成了更大一圈人的注意中心時,他就立刻停下講述,回到他那沉默的樣子,對別人說話悉心靜聽。

  他的每個動作、每個姿勢,都那麼斯文;即便他發笑時,也只是剛好有那麼一點兒笑的意思而已。輕聲細語是他的一種需求。最令他受到打擾的就是噪音以及感覺上的強烈波動。「他們讓我疲憊不堪,這些人,他們將自己的感覺像血一樣吐出來,」他有一次這樣對我說,「因此,我能承受俄國人的量,也就和小瓶裝的利口酒那麼多。」除了特別輕聲以外,條理、乾淨、安靜都是他的生理需要。如果必須乘坐人滿為患的有軌車,或者坐在一家嘈雜的飯館裡,這會讓他好長時間感到心神不安。一切粗俗對他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雖然他的生活不寬裕,但是他的服飾總是講究、乾淨、品位的總和。

  他的衣飾同時也是一件精心考慮、精心構思的低調藝術傑作,還總是帶著一點兒不顯眼的、非常個人化的標記。一件會讓他自己暗自高興的小小配飾,比如手腕上一條細細的銀鐲。他對完善與對稱的美感一直穿透到最隱秘、最個人化的地方。有一次,我在他的寓所裡看到他在出發之前是怎樣裝旅行箱的,他拒絕了我的幫忙,認為我做不好。那簡直像是在做馬賽克鑲嵌畫一樣,他把每一件東西都小心翼翼地放置進事先劃定好的空間。要是因為有幫手而破壞了他這種插花般的舉動,我覺得那是罪過。他對美的這種根本感覺,伴隨著他一直到最不重要的細節。

  不光他的手稿都是用書法藝術般的圓體字母寫在最漂亮的稿紙上,行與行之間的空間也那麼一致,像是用尺子量過一樣,哪怕一封最無關緊要的信,他也要挑選上好的紙張,他那書法般的手寫字體均勻、乾淨、圓潤、規整,連標點符號的間距都不馬虎。哪怕是一張便條,他也不允許上面有被劃掉或修改的字;只要他覺得有一個字或者一個表述不完美,就帶著極大的耐心將整封信重寫一遍。裡爾克從來不讓不完美的東西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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