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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也許我在這裡有必要加上一段小插曲。我們的時代,人們經歷得太快、太多,要讓什麼好好留在記憶中就很難,我也不知道艾彌爾·維爾哈倫這個名字,今天人們是否還知道。在所有的法語詩人當中,維爾哈倫是第一位試圖讓歐洲人去認識時代、認識未來的詩人,就如同沃爾特·惠特曼在美國所做的那樣。他開始熱愛這個現代世界,要把它放入詩歌當中。當在別人眼裡機器還是惡魔、城市無比醜陋、當代生活了無詩意時,他卻為每一項新發明、每一種技術成就感到歡欣鼓舞,而且他會為自己的歡欣鼓舞而興奮,因為他要在這激情中更強力地去感受那種歡欣鼓舞。剛開始時的小詩慢慢變成了宏大的、激情奔湧的讚歌。「讓我們相互尊重!」是他對歐洲各民族發出的呼喚。我們那一代人的樂觀主義——經歷了今天這種最可怕的倒退之後,它已經顯得不可理喻了——在他那裡最先找到了詩歌上的表達形式。他的一些最美的詩歌,還會長久地見證我們當年所夢想的歐洲和人類圖景。

  我原本是為了結識維爾哈倫才來到布魯塞爾的。可是,卡米耶·勒蒙尼耶——這位強有力的、今天不公正地遭到遺忘的詩人、小說《男人》的作者,他的一部長篇小說曾經被我翻譯成德文——不無遺憾地告訴我說,維爾哈倫很少從他的小村子到布魯塞爾來,而且現在也不在這裡。為了緩解我的失望,他以最衷心的方式給我引見其他比利時藝術家。就這樣,我先是認識了年歲已長的大師康斯坦丁·默尼埃,這位具有英雄氣概的工人和最有力地表現勞工的雕塑大師。在他之後,我拜見了範·德·施塔彭(van der Stappen),他的名字在今天的藝術史當中幾乎已經被淹沒了。

  可是,他是一位多麼友好的人啊!這位個子矮小、面頰豐滿的弗拉芒人,他和他的太太,一位身寬體胖、性格開朗的荷蘭人,是多麼誠心誠意地接待我這個年輕人!他給我看他的作品,我們在那個明媚的上午談了很多藝術和文學,這兩個人的和善讓我很快就沒了任何膽怯。我毫不掩飾地對他們說出我的遺憾,我原本是因為要見一個人才來布魯塞爾的,但是偏巧就無法見到他:維爾哈倫。

  我說得太多了嗎?我說了什麼不應該的話?不管怎樣,我意識到範·德·施塔彭和他的太太都開始小聲地笑,相互悄悄地遞眼色。我感覺到,因為我說出來的話讓他們之間有了神秘的默契。我有些不自在,想要告別,但是他們倆不允許,說我一定要留下吃午飯,一定的。又是那種不尋常的微笑,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我感覺到,如果這裡有一個秘密的話,那一定是個善意的秘密。於是,我很願意放棄下午原打算去滑鐵盧的行程。

  很快到了中午,我們已經坐在餐室裡。像所有的比利時住房一樣,屋地和街面是同一高度的,人坐在屋子裡透過彩色玻璃窗可以看到大街上,這時突然有一個影子站在窗前。有人用手指骨節敲打彩色玻璃,同時門鈴也響起來。「他來了!」范·德·施塔彭的太太說著,站起身來。他走進來,腳步沉重有力:維爾哈倫!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張我從畫像上早已熟悉的臉。維爾哈倫像他經常做的那樣,今天來他們這裡做客。當他們聽說我在這個地方徒勞地想見到維爾哈倫而不得時,就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達成一致,根本不對我提到一個字,要讓他的出現給我帶來驚喜!現在他站在我的對面,為剛聽到的這個成功的「惡作劇」微笑著。

  我第一次感覺到他那神經質的手在握手時的力度,第一次看到他那清澈和善的目光。他像往常一樣,總是帶來很多難得的經歷和興奮。飯還沒吃完,他就已經開始講述了。他剛和朋友在一起去了一個美術館,還在為此感到興奮。他回到家裡總是情緒高昂,不管到哪裡,不管什麼偶然的小事都能讓他興奮。這種興奮已經變成了他不可改變的習慣。他侃侃而談,非常到位地用精確的動作來強化說話的內容。他的第一句話就能抓住人,因為他襟懷坦蕩,對一切新東西都保持開放的態度,對什麼都不拒絕,願意接受每一個人。甚至可以說,他會立刻向每一個剛遇見的人拋出一片真心,就像那天他和我初次見面時一樣。後來我還無數次地看到,他的滿腔誠摯讓別人感到幸福。他還不瞭解我,就已經給我以信任,只是因為他聽說我瞭解他的作品。

  午飯之後,在第一個驚喜之後又有第二個驚喜。范·德·施塔彭要實現長期以來他自己的、也是維爾哈倫的願望,他要完成一座維爾哈倫的半身雕像,今天是最後一次臨摹。范·德·施塔彭說,今天我在這裡,是命運的一個禮物,因為他正好需要一個人來跟這個給他當模特的「不安靜的人」說話,這樣他的臉在說和聽的時候就活起來了。就這樣,我深深地凝望這張臉兩個小時:這是一張令人難忘的臉,高高的額頭上已經有風霜歲月刻出的條條皺紋,褐色的卷髮耷拉在赭色的額角上。

  他的臉輪廓分明,緊繃其上的是飽經風霜的褐色皮膚,向前突出的下顎棱角分明,窄薄的嘴唇上方蓄著濃密的像傳說中維欽托利那樣上翹的鬍鬚八字須。他的神經質體現在手上,那是一雙瘦削、靈巧、精緻而有力的手,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跳動。他身上的意志力都在他那農民似的寬寬肩膀中,相對於這肩膀來說,那個神經質的、瘦骨嶙峋的頭似乎顯得太小了。只是在他大步走時,人們才能看到他的力量。當我今天再看這塑像時——範·德·施塔彭從來沒有比這一時刻更成功的作品——我才知道它有多麼真實,他多麼完全地抓到了詩人的本質。這是對一個詩歌巨人的記錄,是一種永不磨滅的力量的紀念碑。

  ①維欽托利(Vercingetorix,約公元前82年-前46年),是高盧(指現今西歐的法國、比利時、意大利北部、荷蘭南部、瑞士西部和德國萊茵河西岸一帶)阿維爾尼人的部落首領,曾經帶領高盧人抵抗愷撒率領的羅馬軍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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