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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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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到之處,人們看不到那些輕盈、靈巧、揮金如土的手,而在巴黎和維也納,這樣的手知道如何將便宜得一文不值的東西變成令人心醉神迷的奢侈品。在任何細小之處,人們都可以感覺到那種腓特烈式的、吝嗇的儉樸持家。咖啡淡而無味,因為每一個咖啡豆都要節約下來;飲食單調無趣,沒有果汁和提神飲料;整潔、僵硬而細緻的秩序是隨處可見的主調,而在我們那裡則是歡快湧動的音樂。我的柏林女房東和維也納的女房東之間的差別可以說是最典型的例子了。維也納的女房東是一位性情愉快、愛說話的人,她不會把什麼都保持著最乾淨的狀態,也會丟三落四的,但是她總是願意提供任何幫助。 柏林的女房東將一切都做得正確無誤,無可挑剔。在她給我的第一個月的賬單上,我發現她用清清楚楚的僵硬字體計算了她所提供的每一個哪怕再小的服務:縫一個褲子上的紐扣3芬尼,清除桌子上的墨水汙跡20芬尼,所有這些勞務的價格核算到一起之後,總共67芬尼。我一開始對此感到好笑。不可思議的是,幾天之後我自己屈服於這種令人難堪的普魯士秩序規則,在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精確的開銷帳目。 維也納的朋友們給我寫了好多介紹信讓我帶來,但是我一封也沒有拿出手。我之所以來異地,本義就在於逃脫那種市民社會的安逸氛圍,從那裡解脫出來,完全靠自己來生活。我只想認識那些在我自己的文學努力之路上找到的人,最好是那些有意思的人。畢竟,我也沒有白白讀那些「波希米亞」藝術家的作品,一位二十歲的人也必須希望自己能夠去經歷那樣的浪漫。 沒用多久,我就找到了這樣放蕩不羈、兼容並蓄地湊在一起的圈子。我早在維也納時就已經給柏林「現代派」的主要雜誌供稿,這份雜誌幾乎是帶有諷刺意味地給自己命名為《社會》,其主編是路德維希·雅各博夫斯基(Ludwig Jacobowski)。這位年輕詩人在英年早逝之前成立了一個協會,協會的名字是對年輕人頗富誘惑力的「後起之秀」(Die Kommenden),協會成員每星期在諾倫多夫廣場(Nollendorfplatz)的一家咖啡館的二樓聚會一次。 在這個模仿巴黎的「丁香園咖啡館」的地方,各色各樣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當中有詩人和建築師,裝腔作勢的吹牛大王和新聞記者,有打扮成藝術工作者或者雕塑家的年輕姑娘,有想讓自己的德語水平變得完美的俄國大學生和滿頭淡色金髮的斯堪的納維亞姑娘。這裡也不乏來自德國本土各地的代表:骨骼健壯的威斯特法倫人、裝模作樣的巴伐利亞人、西里西亞的猶太人,所有這一大群人在一起進行著熱烈的討論,完全不受任何約束。不時有人朗讀詩歌和戲劇,對大家來說最重要的是互相結識。 在這些有意擺出「波希米亞」派頭的年輕人當中,坐著一位令人動容的,像聖誕老人一般年長而且長著灰色鬍子的老人。所有人都敬重他、愛戴他,因為他是一位真正的詩人,一位真正的「波希米亞」藝術家:彼得·希勒(Peter Hiller)。這位七十歲的老人用他那藍色的眼睛,愉快而不帶任何惡意地看著這群與眾不同的孩子。他總是裹著一件灰色的風衣,用來遮蓋那套已經破損的西裝和肮髒的襯衣。每次他都很願意應我們的要求,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來揉得皺巴巴的手稿,給大家朗讀他的詩歌。那都是些別具一格的詩歌,原本是一位天才抒情詩人的即興作品,只是詩歌的形式過於鬆散、過於隨意。他在咖啡館或者在電車裡用鉛筆寫下來,隨後就忘掉了,在朗讀時總得費力地辨認那被塗抹或者弄髒了的紙條上的字。他從來沒不曾有過錢,也從來不在乎錢。 他有時在這個人,有時在那個人那裡過夜。他的遺世獨立,他那徹底的淡泊功利,是一種令人動容的真。誰也不知道這位善良的山野樵人是何時,是怎樣來到柏林這座大城市的,以及他想在這裡做什麼。但是,他什麼都不要:不要成名,不要被人歡呼讚歎。由於他有著詩人的夢幻感,他比我後來見到過的任何人都更了無憂愁,更自由自在。圍在他周圍的,是那些爭強好勝的討論者在高聲大嗓、聲嘶力竭地爭論。他溫和地聽著,不與任何人爭吵,有時候舉起酒杯向人表示友好的問候,但是他幾乎不捲入任何談話。他給人的感覺是,在這一片的喧囂混亂之中,在他那亂蓬蓬的、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中好像在詩句和詞語在穿梭著,但是並沒有被找到、被發現。 今天,這位天真的詩人即便在德國他也幾乎被忘記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真實與稚氣也許在感覺上讓我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那位被選出來的「後起之秀」的主席身上轉移開。後來,據說那個人以他的理念和言辭對無數人的生活方式產生決定性影響。這位魯道夫·施泰納(Rudolf Steiner)後來成為人智學的創始人,他的追隨者建立了最為豪華的學校和研究院來傳播他的學說。繼特奧多爾·赫爾茨爾之後,在這位魯道夫·施泰納身上,我又一次看到一個被賦予使命去成為數百萬人的指路人的形象。就個人魅力而言,他不像赫爾茨爾那樣具有領袖氣質,但是他更有誘惑力。他那棕色的眼睛裡,似乎有一種催眠的力量。如果我不去看他,聽他講的內容會更專心,更具有批判性態度。他那帶著苦修者式的清臒、充滿精神上激情的臉龐,讓人感到舒服,並非只對女人才顯得有說服力。 魯道夫·施泰納當時離創建自己的學說還遠著呢,他自己還是一個尋找者、學習者。他偶爾給我們講他對歌德的顏色學所做的評議,在他的描述中,歌德的形象越來越像浮士德或者帕拉采爾蘇斯①。聽他談話是令人激動的,因為他所受的教育讓人吃驚,尤其是對於我們這些學識僅限於文學方面的人來說,他的知識非常廣博。每次聽完他的報告或者與他有過很好的私人交談之後,我總是帶著一種既興奮又壓抑的感覺回到家裡。儘管如此,如果我今天問自己,當初是否已經從這位年輕人身上預見到他將在哲學與倫理方面帶來那麼廣泛的大眾效應,我必須慚愧地給出否定的回答。 ①帕拉采爾蘇斯(Paracelsus,1493—1541)真名為Philippus Aureolus Theophrastus Bombast von Hohenheim,自1529年起自稱為帕拉采爾蘇斯,是中世紀著名的醫生、煉金術士、占星者、神秘主義者、哲學家。 從他的那種尋求精神中,我預想他在科學上會有了不起的成就。如果聽說他那富於直覺的精神成功地取得了一個重大生物學發現,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吃驚。但是,當很多年以後我在多納赫(Dornach)看到那座雄偉的「歌德樓」時——那座「智慧學校」,是他的學生捐贈給他的「人智學」的柏拉圖學院——我更多感受到的是失望,他的影響如此嚴重地走向了寬泛,在某些地方甚至陷入凡庸。我不想讓自己對「人智學」做任何評判,因為我到今天也不完全清楚他們想做什麼,他們所指的是什麼。我甚至以為,在本質上這個學科的誘惑性效果不是來自它的理念,而是與魯道夫·施泰納這個令人著迷的人連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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