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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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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十年後的今天看來,這一切都像是童話或者滿含幽默的誇張。不過在當時,這種對肉體和天性因素的恐懼,帶著一種真正的神經強迫症一般的力度滲入整個社會當中,從社會最高層到普通黎民百姓當中。不然的話,人們如何能夠設想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世紀之交的時代,當第一批大膽的女人敢於騎上自行車或者用和男人一樣的姿勢騎馬經過時,會有農民向她們扔石頭;當我還在上中學的時候,維也納報紙用整版的篇幅來激烈地爭論一項可怕的、不符合道德風尚的革新建議:皇家歌劇院的芭蕾舞女演員在舞蹈時不穿套襪;當伊沙多拉·鄧肯(Isadora Duncan)穿著白色的,幸好還是長長下垂的舞衣跳最古典的舞蹈,露出赤裸的腳板而不是像通行的那樣穿著絲綢舞鞋時,那便成了一個無以復加的轟動事件。 現在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在這警醒的監視目光下長大的年輕人,如果一旦發現人們神秘兮兮拿來包裹「性」的那件風化外衣其實已經破舊不堪,滿是裂縫和窟窿,那種怕有傷體面的惶惶不安在他們眼裡會顯得多麼可笑。畢竟,五十個中學生裡難免會有人在昏暗的胡同中與老師相遇,或者在自己的家庭圈子裡偶然聽到那些在我們面前表現得一本正經的人,幹過這樣或者那樣見不得人的事。實際上,沒有什麼比那些拙劣的掩蓋伎倆更能激發我們的好奇。既然天性不能無拘無束地公開流露,這些好奇就會在大城市裡找到地下的,大多並不乾淨的奔湧渠道。在每個社會階層,人們都能感覺到一種隱蔽的過度興奮,它們顯得那麼幼稚而且無助。幾乎沒有哪個柵欄或者某個不常有人光顧的地方不被亂塗亂畫上不雅的詞句和圖畫,幾乎沒有哪個女性游泳區的木板圍牆上沒有被鑽出用來偷窺的「瞭望孔」。 那些在今天由於回歸天性而變得衰落的產業,在當時卻悄悄繁盛起來,尤其是人體攝影和裸體攝影,在每個酒館裡都有小販在桌子下向半大小夥子們提供這些圖片。由於嚴肅文學註定得帶有理想主義的、謹慎小心的色彩,那些所謂的「外套下面」的色情文學是所有書籍中最糟糕的種類,印刷用紙質量低劣,語言蹩腳,卻有著極好的銷路,那些「下流藝術」雜誌也是如此,類似這樣令人作嘔的淫穢作品今天已經找不到了。宮廷的各劇院還在奉行著高貴的時代理想和像雪一樣潔白的純淨,同時也有一些劇場和歌舞場專門上演最粗鄙俗氣的內容。所有被阻礙的東西,在找尋自己迂回曲折的出路。 這被禁止接受性啟蒙,被禁止無拘無束地與異性相處的一代,其好色程度要遠遠超過今天這些享有較高愛情自由程度的青少年。只有得不到的東西才會讓人產生更強烈的欲望,只有遭到禁止的東西才會誤導人們的欲求;眼睛看到得越少,耳朵裡聽到得就越多,在思緒中對此的夢幻也就越多。人們讓身軀得到的空氣、光線和太陽越少,它們在感官上的堆集就越多。這一切匯總到一起,這些社會壓力在我們這些年輕人身上並沒能提高其道德修為,反而激起了針對一切說教的不信任和鄙視。我們從覺醒的第一天開始就本能地感覺到:這個社會力圖通過對「性」保持緘默和遮掩這種不誠實的道德剝奪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本該有權利得到的東西,為維護一個早已變得與現實脫鉤的社會原則來犧牲我們想坦誠生活的意願。 這種所謂的「社會道德」,一方面私下認可「性」的存在及其自然而然的進程,另外一方面又一定要在公開場合諱莫如深。這甚至可以說是雙重的謊言。人們對年輕男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有意鼓勵他們去「出頭增加歷練」——這是在那個時代裡人們在家庭裡善意使用的調笑語言;但是,對於女人他們卻害怕地緊閉雙眼,視而不見。老規矩也默默地認可,男人能夠也可以感覺有性欲驅動,但是,如果坦誠地承認女人也同樣屈服於這一天性,造物主為了其永恆的目標也需要創造出一個女性對立體,這就會冒犯「女性聖潔」這一概念。在前弗洛伊德時代,人們普遍認可的公理是:一位女性在被男性喚起肉體上的欲求之前,自身是沒有肉體欲求的,而男性只允許在結婚以後再去喚醒她的肉體欲求。不過,即便是在那個講究道德的時代,空氣中——在維也納尤甚——到處都是危險的色情感染源,因此一位出身上流家世的姑娘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到與丈夫一起離開婚禮聖壇的那一天止,就要完全生活在被徹底消過毒的環境中。為了保護這些姑娘,她們絕不可以須臾獨處。 家庭女教師的看管職責在於,絕不讓她們在不受保護下離開房前一步。她們被人送到學校,去參加舞蹈課和音樂課,同樣也要被人接回來。她們讀的每一本書,都會受到嚴格的檢查,尤其是年輕姑娘一定要有事可做,以便讓她們儘量遠離危險的想法。她們得學習鋼琴、歌唱、繪畫、外語、文化史和文學史。人們給她們提供良好的教育,甚至多得過了頭。一方面,人們極盡能事地將她們培養成有教養、舉止得體的人;另一方面,又不無恐懼地讓她們保持對最自然之事一無所知,這種無知程度是我們在今天難以想像的。一位上流家庭出身的姑娘,對於男人的身體構成完全沒有概念,也不知道孩子是怎樣來到人世的,因為天使要保證她在進入婚姻殿堂時,不光身體沒有被人觸碰過,靈魂也要徹底「純淨」。 「良好的教養」這個詞對於一位年輕姑娘來說,完全等同於對生活的無知。有時候,這種對生活的無知在一些女人身上終生保持不變。我的一位姨媽曾經有過一樁趣事,至今還讓我忍俊不禁。她在新婚之夜的半夜一點鐘突然又出現在父母家門口,大吵大嚷,說她再也不要見到她嫁的那位醜陋男人,他是個瘋子,是個壞蛋,因為他當真想讓她脫衣服。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他那種病態的要求下逃脫出來。 無須諱言的是,這種無知也讓那時的年輕姑娘們感到一種神秘的刺激。這些羽翼未全的生靈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在她們自己的世界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她們對此一無所知,人們不允許她們有任何瞭解的世界,這讓她們對那個另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渴望,對此喋喋不休,心嚮往之又手足無措。如果有人在大街上跟她們打招呼,她們會臉紅——今天還會有姑娘臉紅嗎?姑娘們單獨在一起時,她們會嘀嘀咕咕、竊竊私語、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對於那個她們自己被排除在外的世界,她們對未知的一切充滿了各種期待,她們夢想著羅曼蒂克的生活,同時羞於讓人發現她們的身體多麼渴望溫存,至於這溫存究竟為何,她們並不清楚。 一種悄無聲息的困惑不可避免地困擾著她們的整個行為,她們走路的樣子和今天的姑娘們不同:今天的姑娘因為體育變得強健,她們的行動輕盈自如,身處年青的男性當中,在運動方面與他們別無二致。那時的姑娘們,只要走上千八百步的路,人們就可以從步伐和動作上分辨出未婚姑娘和已婚婦女。她們比今天的姑娘更像姑娘,而不像女人。在本質上,她們與那些溫室植物的纖弱是類似的,都是在人為的,過於溫暖的環境裡被保護著,在免受任何風霜的環境中長大:她們是一種特定的教育和文化中,人為地培植出來的產品。 不過,當時的社會就是要通過這種與實際生活脫節的教育把姑娘們培養成這個樣子:簡單而且知識貧乏,有良好的教養卻對事物一無所知,好奇而害羞,猶豫不決而且不切實際,她們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在婚姻中被丈夫塑造、擺佈,沒有自己的意志。社會風尚似乎是要將她們保護起來,作為它最隱秘的理想,作為女性美德、貞潔、超俗的象徵。如果一位年輕的姑娘錯過了她的最佳時間,如果到了二十五歲,到了三十歲還沒有結婚,那會是多麼大的悲劇!因為社會規範出於對「家庭」和「風化」的顧及還會無情地要求這位三十歲的姑娘一直保持著那種沒有經驗、沒有欲求的天真狀態。不過,這一纖柔的圖像大多會變成一幅尖刻殘忍的諷刺漫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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