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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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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這一代人因為時代給他們造成的壓力無法自由地言說表達,有所例外的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作為俄國人正好站在歐洲的假理想主義的對立面上。那個時代對前輩的道德給予歇斯底里式的維護,這也最能說明那個時代本身的特徵。當時的社會氣氛是今天難以想像的,甚至文學上對性描寫的如此克制仍不足以讓道德家們心滿意足。不然的話,怎麼可以理解這些情況呢:為什麼《包法利夫人》這樣一部完全客觀描寫的小說會在法國一家公眾法庭上被判為傷風敗俗而遭到查禁呢?在我年輕的時代,左拉的小說被認為是色情淫穢的,那位更為平和、更為經典的敘事大師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竟然會在英國和法國掀起憤怒的浪潮。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這怎麼能想像得到呢?這些作家儘管已經那麼節制,他們的書裡還是洩露了太多的生活真實。 然而,在這種令人窒息的、不健康的、充滿了香水氣味的沉悶空氣中,我們在一天天成長起來。這種不誠實的、不符合青少年心理的緘默道德,這種不要去想性問題的要求,像阿爾卑斯山一樣壓在我們青年的身上。由於這些緘默「技藝」步調一致,我們在文學和文化史資料中也找不到與實情相符合的資料。要想重構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也並非易事,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一個錨點,那就是時裝,因為每個世紀的時裝都不由自主地將當時的道德觀念展示在視覺口味上。在1940年的今天,當電影院的銀幕上出現1900年的男男女女身著當時服裝登場時,觀眾——無論是在歐洲還是在美國,在城市還是在農村——都會哄然大笑。即便今天最天真老實的人,也會將過去的那些形象當成漫畫人物來嘲笑一番:那是一群在穿著上那麼不自然、不舒適、不衛生、不實用的傻瓜。甚至連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現在都無法想像,為什麼整整一代人竟會毫無抵抗地屈從於如此愚蠢的服飾之下,儘管我們都看到過自己母親一輩的人穿過這些古怪的晚禮服,我們自己在童年時也被打扮得如此怪氣。當時男裝的時尚是僵硬的高衣領,即所謂的「弑父者」(Vatermörder)①,這種裝束讓任何一個放鬆的動作都變得不可能,黑色燕尾服那長長的後擺,還有那讓人想到爐筒子一般的禮帽,這些都讓人感到好笑。 ①指男性衣著中的一種衣領形式,是一種堅硬筆挺的立領,可以單獨取下配無領襯衫,在19世紀20—50年代廣泛流行開來。這種衣領形式源自法國,因為衣領作為單獨的部件可以配不同的襯衫,其名稱為「寄生品」(parasite)。進入德語後被稱為「弑父者」這一名稱來源有各種不同解釋。一種可能是,如果動作不當的話,衣領會對脖子造成壓力引起肌肉反應,導致血壓升高或者出現暈眩狀況。 不過,更好笑的是從前那些「淑女」費盡千辛萬苦,粗暴地對天生之體的細節改造,那才真是難以理喻!她們用鯨骨做成的束身架將身體的中間部位勒緊,如同細腰馬蜂一般,下裝又會膨脹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鈴鐺,領口系得嚴嚴的直到下頜,腳被完全覆蓋,一直到大腳趾,頭髮帶有無數個發卷,高高地盤起來,頭髮上面是一頂顫巍巍的、盡顯奢華霸氣的大帽子。即便在最炎熱的夏天,手也要留在手套裡。這些早已成為歷史陳跡的「淑女」,儘管她們周身散發著香水的味道,儘管她們的服飾上有各種精緻的花邊、百褶、流蘇,佩戴著各種首飾,她們卻陷入可憐的無助之中。人們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種全套行頭在身的女人,就如同全副武裝的騎士一樣,她們再無法自如地、生氣勃勃地、輕盈地行動。光是這套「淑女」的打扮,穿脫這些禮服本身就是一個非常煩瑣麻煩的過程,沒有外人的幫助根本無法完成,更不用說那些社交禮儀方面的培養了。 首先,得把背後從腰身到脖頸的無數搭扣全部扣上;侍女要用上全身的力氣將束身架扣上,讓每天都被叫來幫助打理長頭髮的理髮師用一大堆發針、髮夾、梳子——借助於燙髮鉗、卷髮筒的效力——將頭髮卷、梳、盤起來。我想在這裡提醒年輕人注意的是,三十年前,除了一些俄國的女大學生以外,幾乎所有歐洲婦女都有齊腰的長髮。打理完頭髮以後,再給「淑女」穿上洋蔥一樣一層層的襯裙、緊身內衣、上衣和外衣,把她改造得直到任何女性天然的身形和屬她自身的身形都完全消失為止。這種無意義之舉,實際上有其隱秘的意義:通過這種處理,一個女人的身體線條會被完全掩蓋起來,即便婚禮上的新郎也無法知道他未來的生活伴侶到底是有著一副筆挺還是佝僂的身材,是豐滿還是乾瘦,長著短腿還是長腿。在這個「講究道德」的時代,人們根本不認為以讓人產生錯覺為目標,為適應普遍的審美理想而人為地強化頭髮、乳房或者其他身體部位這些做法有什麼不妥。一個女人越想顯得像個「淑女」,就應該越少讓人看出她的自然體形。在根本上,這種時裝只是聽命於這個時代普遍的道德趨勢,而這個時代最大的憂慮便是遮蓋和隱藏。 但是,這種自以為是的道德完全忽略了一種情況:如果魔鬼被關在房門外,它們大多會從煙囪或者後門強行進來的。用我們今天沒有什麼拘束的眼光來看,這些服飾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們費盡心機要將任何裸露的皮膚和真實的隆起的痕跡隱藏起來,結果根本不是它想要的風化,反倒是它的反面。每一種時尚都以挑釁般的方式凸顯了性別的極端性,以至於讓人感到難為情。我們這個時代的年輕男人和女人都個子高高,身材修長,留著短髮,外表的樣子已經讓人感覺到他們可以成為很好的團隊戰友,而那個時代的兩性哪怕彼此傾心也要保持距離。男人們蓄起長長的鬍鬚為了顯得好看,至少要留起濃密的上唇胡,以便來突出他們的男性性徵,而女性穿的束身架則明確突出乳房這一女性性徵,要讓這一性徵為人所見。在舉止方面,強勢性別與弱勢性別的差異也得到突出強調:男人要豪爽,有騎士風度,有進攻性,女人要靦腆、羞怯,有防衛性。他們分別是獵人與獵物,而不是同類。 由於外表上不自然地拉開距離,兩極之間內在的張力即色情只會強化。當時的社會對性採取的違背心理學的緘默與掩蓋手段,這導致的結果正好與其原本意圖相反。由於當時的人們在任何生活形式、文學、藝術、服裝方面都感覺到對有傷風化的強烈恐懼和羞怯,力圖去遮掩任何形式的刺激,實際上這倒是真正迫使他們不可回避地產生那些有傷風化的念頭。由於人們總得考慮哪些可能是不合適的,就一直處於不斷的警醒狀態。在每一個姿勢、每一句言詞中,從前的「體面」世界總顯得岌岌可危。也許今天的人們也還能理解,那個時代的女人在體育或者遊戲中要是只穿一條褲子,簡直是罪不容赦;可是,怎麼可以設想,當時她們連「褲子」這個詞都不能說出口這種歇斯底里式的羞怯!如果她不得不提及比如男人的褲子這種能有引起情欲之虞的物件時,也必須找另外一個清白的詞匯來代替,比如「腿裝」(Beinkleid),或者選擇用特定的生造出來的詞匯來避開這「難以啟齒的」名稱。幾個來自相同社會階層不同性別的年輕人在沒有監管的情況下一起出去郊遊,是完全不可思議的。或者說,人們對此的第一個想法便是,這可能「會出什麼事兒」。 這樣的聚會最多能在監護人——母親或者女家庭教師——寸步不離的情況下才獲得允許。即便在最炎熱的夏天,年輕姑娘們要是想穿著露腳的衣服打網球,甚至在打球時光著胳膊,都會被認為是丟醜的。如果一位有教養的女子在社交場合讓雙腳交叉,人們也會認為這是嚴重地傷害了「風化」,因為這樣一來,長裙底邊下的腳踝就有可能暴露出來。即便那些大自然的要素,就算陽光、水、空氣,也不得去觸碰女人的肌膚。在大海裡,女人們也得身著套服吃力地向前游泳,從脖子到腳跟都被遮蓋得嚴絲合縫。那些在寄宿學校和修道院裡的年輕姑娘們,即便在室內洗澡時也得穿上白色的襯衫,為的是讓她們忘掉自己還有肉體。當一位女人在年老去世時,除了她分娩時幫助接生的接生婆、她的丈夫和洗屍人以外就沒有其他人見過她的身體,連肩膀和膝蓋也沒見過。這不是傳說,也不是誇大其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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