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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一個中學生,能掌握這樣的藝術,有這樣的廣度和深度,在經歷生活之前已經對生活有這麼令人難以置信的認識!阿圖爾·施尼茨勒曾經給我講過的情形也類似。當時他本人還是一名醫生,他早期的文學成就看起來根本無法帶來生計保證。不過,他當時已經是「青年維也納」群體中的主要人物,還有更年輕的人來找他尋求建議和指導。在偶然相識的熟人那裡,他還認識了一位個子高高的中學生,這位中學生超凡的聰慧讓他刮目相看。當這位中學生請求他允許自己朗誦一個小型詩劇時,施尼茨勒很高興邀請他來到自己的單身漢住處,當然他也沒有抱有太大的期望——不過是一個高中生的作品而已,他以為會是傷感的或者假古典主義的風格。他請來了幾個朋友。

  霍夫曼斯塔爾穿著他那青年裝的短褲來了,有點兒緊張和拘束,然後他開始朗讀。「在幾分鐘以後」,施尼茨勒告訴我說,「我們突然豎起了耳朵仔細傾聽,交換著欣賞的,幾乎是被鎮住了的目光。這麼完美的詩句,這麼無懈可擊的形式,這種音樂上的通感,我們還從來沒有在一個當世人那裡聽到過,自從歌德以後,我們以為再也不會出現了呢。但是,比這種詩歌形式上無與匹敵(自他以後,在德語文學當中沒有人能再度達到)更令人讚歎的,是他對世界的認知。對於一個整天要坐在中學板凳上的男孩子來說,這樣的認知只能來自一種具有魔法般力量的直覺。」等到霍夫曼斯塔爾朗讀結束時,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

  施尼茨勒對我說:「我有這樣的一種感覺: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一個天才,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沒有過這種完全被征服的感覺。」有誰在十六歲開始——也許不應該說是「開始」,而是從一開始就已經成熟——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他應該是歌德和莎士比亞的兄弟。的確,成熟顯得越來越趨於完善:在這第一個詩劇《昨天》之後,他完成了《提香之死》的華美片段,他將德語變成了意大利語的發音。他的詩歌創作,每一首詩對我們來說都是重大事件,在幾十年以後的今天,我還能一行一行地背誦出來;然後還有小型的戲劇和文章,那豐富的知識,對藝術理解的精准,寬廣的視野,如同著了魔法一樣神奇地濃縮在幾十頁的稿紙裡。總之,這位中學生、這位大學生所寫的東西,就如同水晶一樣,從內裡發出光芒,同時也顯得深沉和熾烈。韻文、散文詩在他的手中猶如散發著芬芳的伊米托斯山的蜂蠟一樣隨心如意,總是通過一個不可重複的奇跡讓每一首都恰到好處,一點兒不多,也一點兒不少。人們總有這樣的感覺,肯定有一個不能把握的潛在力量在秘密地引領他走上一條路,去往目前還沒有人能夠涉足的地方。

  ①伊米托斯山(Hymettos),位於希臘首都雅典東南,在古代以盛產蜂蜜而著名。山上的木材被用為建築材料,被稱為藍灰色的「伊米托斯」大理石,與白色大理石形成反差。詩人拜倫在《恰爾德·哈羅德的遊記》的詩中採用了這兩個意象來描寫大自然後寫道:「藝術、名聲和自由消失後,大自然卻美麗依舊。」可能茨威格在這裡使用這一比喻,意在表達霍夫曼斯塔爾的詩歌藝術比通常的藝術更勝一籌。

  這樣一個超凡人物讓我們——這些已經讓自己學會去追尋價值的人——感到怎樣著迷,我幾乎都無力來重現當時的情形。知道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生活著一位天才的、精緻而純粹的詩人,一位人們會設想為荷爾德林、濟慈、萊奧帕爾迪那般傳奇的人物,一位不可企及、差不多如夢如幻的人物,還有什麼能讓一代年輕人更感到如癡如醉呢?直到今天,我還能栩栩如生地回憶起自己得以親見霍夫曼斯塔爾本人的那一天。那時我十六歲。當時我們對這位理想中的導師的一切行蹤都如饑似渴地追蹤,因而報紙上的一條消息讓我興奮不已:這條消息通知說,他將在「學術俱樂部」做一場關於歌德的報告(對我們來說這簡直是無法想像的,這樣一位天才竟然在這麼小的範圍內作報告。按照我們這些中學生對他的崇拜程度而言,如果霍夫曼斯塔爾在公開場合露面的話,最大的講堂裡也會爆滿的)。

  ①萊奧帕爾迪(Giacomo Leopardi,1798—1837),意大利19世紀著名浪漫主義詩人。

  這次報告會再次證明,在對有長久生命力的藝術估值以及對這些藝術顯示出正確的直覺判斷方面,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中學生又走在大眾和官方評論家的前面。在這個狹小的會廳裡,一共來了差不多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位聽眾。我在焦急不安中提早半個小時就出發了,為的是能讓自己有個座位,而這完全沒有必要。我們等了一陣,突然有一個瘦高個子,自身根本不起眼的年輕人從我們這些人之中穿過,走到講臺上便開始演講。他開始得那麼直截了當,我幾乎都沒有時間去好好打量他。霍夫曼斯塔爾的鬍子還是軟的,沒有完全長成形,他的柔韌身軀讓他顯得比我設想中的還要年輕些。他的臉龐輪廓分明,長著一點意大利式黝黑膚色的臉,因為略為緊張而緊繃著,他那深色、柔和、高度近視的眼睛流露出來的不安,也加深了人們的這一印象。

  他開門見山進入了演講,如同一位游泳者投身於自己熟悉的水中一樣;越講下去,他的手勢就越放得開,他的神態就越鎮靜自如。他的思路剛一展開,開始時的拘束就變成了一種了不起的輕鬆和機敏,如同那些靈感豐富的人所做的那樣(後來我在他的私人談話中也常常注意到這一點)。只是從他的第一個句子我就注意到,他的聲音並不悅耳,有時候甚至差不多像是假嗓子一樣,很容易變得微微刺耳。不過,他的演講讓我們變得如此興奮和激動,我們幾乎不再注意他的聲音,也不去注意他的面孔了。他沒有演講稿,沒有提綱,甚至可能都沒有好好準備。但是,出於他天然具備的奇妙的形式感,每個句子都有著精美的收尾。他提出大膽的反命題,令人眼花繚亂,以便在後來以清晰而出人意料的表述予以解答。聽眾不由自主地產生這樣的感覺,他所使用的材料不過是那些豐富內容中信手拈來的一些東西,像他這樣一位機敏而站得高遠的人物,還可以這樣滔滔不絕地講上幾個小時,內容也不會變得貧乏,水準也不會因此降低。

  在後來多年裡的私人談話中,我也領略過他的這種魔力,斯蒂芬·格奧爾格曾經稱譽他為「氣勢磅礴的歌詠與妙趣橫生的巧妙對話的發明者」。他焦躁不安、容易失控、過度敏感,不能承受壓力,在私人交往中往往感到怏怏不樂和緊張,他不容易讓人靠近。但是,一旦哪個問題讓他感興趣,他便是燃媒,他能讓談話像火箭般快速而灼熱地升騰,一下子就達到他自己要的,也只有他才能達到的高境地。除了與那位思想尖銳而且像水晶一樣明晰的瓦萊裡或者那位言辭激烈的凱澤林曾經偶爾有過這樣高水平的談話以外,我同別人的談話都不具備與他談話的思想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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