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桎梏 | 上頁 下頁


  到此為止,一切都很有把握。但從這裡開始事情就會出岔子。如果那位科長一口同意,那麼無論如何總算贏得了時間。但是,假如他彬彬有禮地,以那種冷冰冰的、敷衍了事的態度,突然打起官腔來,客客氣氣地對他解釋,說這樣做就超越了他的權限,是不允許的。這時候,他就要表現得果斷。他先要站起來,走近桌子,以堅定的聲音,用非常堅定的、不屈不撓的、發自內心的果斷的聲音說:「這我已經知道了。請記錄在案:由於經濟方面的責任,我不能立即應召,要推遲三個星期,以盡到我道義上的責任;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都由我自己承擔。當然,我並不想逃避我對祖國的義務。」他挖空心思想出了這些措辭,感到十分得意。

  什麼「記錄在案」,什麼「經濟方面的責任」,聽起來煞有介事,冠冕堂皇。如果科長還要提請他注意這件事情的法律後果的話,那這時語調就得更尖銳些,並冷冷地將這件事情收場:

  「我懂得法律,知道此事的法律後果。但是我剛才說的話就是我的最高法律,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我甘願承擔任何風險。」說著匆匆鞠了一躬,中止了這場談話,向房門走去!領事館的人一定會看出,他不是工人或學徒,要等別人讓走才走,而他卻不一樣,談話該什麼時候結束,這是由他自己來決定的。

  他走來走去,把這場談話背誦了三遍。整個構思以及語調他都非常滿意。他焦急地等待著這一時刻的來到,就好像演員眼巴巴地等著別人的暗示,好把他的臺詞接著說下去一樣。

  只有一個地方他覺得說得還不太妥貼,那就是「當然,我並不想逃避我對祖國的義務」這句話。談話當中無論如何得有點愛國之類的辭令,無論如何得有一點,以便讓人看到,他不是大逆不道,但也並非心甘情願。雖然他承認——當然僅僅是在他們面前承認而已——其必要性,但並不認為對他是必要的。「對祖國的義務」—一這話太沒有文采,耳朵都聽膩了。

  他想了一下,一也許這樣了。』『我知道,。祖國需要我。」不,這話很可笑。或者這樣說會好些_「我並不打算逃避祖國的召喚。」這樣是好了一點,但對這句話他還是不滿意,它太卑躬屈膝了,猶如鞠躬時腰多彎了幾個釐米。他繼續推敲著。最好還是直截了當些:「我知道什麼是我的義務。」——好,這樣講最確切。這句話可以向裡拐,也可以向外拐,可以理解,也可以誤解。這話聽起來簡單明瞭,說的時候口氣可以很蠻橫:「我知道,什麼是我的義務。」——簡直有點威脅的味道。現在一切都就緒了。可是:他又神經質地看了一下表。時間似乎不願往前走。現在才八點。

  他面前街道縱橫,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於是他信步走進一家咖啡館。想看看報紙,然而那些字句使他心煩意亂,報上到處都是祖國和義務。這些陳詞濫調擾亂了他的計劃。

  他喝了一杯科涅克白蘭地,接著又唱第二杯,想去一去嗓子眼裡的一股苦味。他苦苦地思考,怎樣搶在時間前面,同時把這場虛構的談話的各個零零散散的部分一次又一次地牢牢記在心裡。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沒刮臉,我還沒刮臉!」他趕忙跑進對面的理髮館,把頭髮理了理,洗了洗,這樣就打發了半小時的等候時間。後來又想到,得打扮得像樣一點,這在領事館裡是很重要的。那裡的人對窮鬼總是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氣,而且大聲斥責。但是如果你儀錶堂堂,應對自如,風度瀟灑,那麼他們對你馬上就是另一副面孔。這個想法使他感到陶醉。於是他讓人把外套刷了劇,就去買手套。在挑選手套的時候,他看實費了一番斟酌。黃的,有點鋒芒畢露,而且顯得太浮華;珠灰色不顯眼,這比較好。買了手套之後,他又在街上游來蕩去。他在一家縫衣鋪的穿衣鏡前端詳了一番,把領帶扶正。手裡還太空,他突然想起需要一根手杖,去那兒的時候,可給人一種順路而來、隨隨便便的感覺。於是他匆匆跑到馬路對面,挑了一根手杖,他從店裡出來的時候,鐘樓上的鐘正敲九點三刻。他把準備好的那些話又背了一遍。太妙了!「我知道,什麼是我的義務」這句新措辭現在是最有力的一句。他滿有把握地邁著堅定的步子走上樓去,輕快得像個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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