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顆心的淪亡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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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短暫的瞬間,他想起了:他不知曾有過幾千次,也是這樣地把裝滿貨樣的皮包放在陌生人的門前,在離開時,畢恭畢敬地向主顧低頭彎腰地致意,希望今後能多加關照。如今,這兒他再沒有事可做,他不必注意禮貌了。他重新提起皮包,沒說一句話,沒看一眼,把這扇門,這扇將他的現在與過去的生活隔開的門關上了。 母女二人對剛才所發生的事,感到迷惑不解,但老人這次令人詫異的率直和果斷的出走倒使她倆極為不安。她們馬上給南德家中的老人去信。信中不厭其煩地反復解釋,猜測是發生了什麼誤會,極其溫柔又十分關切地詢問老人旅途是否平安;隨後她們突然恭順地表示,她們準備隨時離開這裡。他沒有覆信,於是她們信寫得更為緊迫,她們還打電報。可是,消息依舊遝然,只是從郵局收到公司的一筆匯款,信中簡要地提及上面蓋有公司印鑒的匯款單,除此以外,連一個親筆字和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 這樣一種無從捉摸和令人不安的事態加速了她們的歸期。儘管她們已電告抵達日期,但是沒有一個人來車站迎接,家中的一切都使她們感到意外。僕人說,老人看完了電報,往桌子上一丟,沒做任何吩咐就出去了。晚間,當他們坐下等候就餐時,終於聽到門的轉動聲,她們急忙起身,迎上去。而老人卻驚愕地望著她們發呆。——一看來,他早已把電報的事忘了個乾乾淨淨——他沒有任何特殊感情的流露,冷漠地忍受了女兒的擁抱,然後被引入餐室。他一聲不響地聽她們談話,悶悶地抽著煙,不提任何問題,有時只做極簡單的回答,有時他對問話和談論充耳不聞,不知她們在問什麼,在說什麼,仿佛他在睜著眼睛睡覺。 之後,他艱難地站起身來,回房去了。 一連數日就這樣過去了。深感不安的妻子很想找機會和他談談,可是毫無結果。她愈是急於想和他接觸,他就愈加退讓規避。某種東西被禁煙在他的內心深處,通路被阻塞,變得無法接近。不過,老人還和家人同桌共餐,若是有人來訪,他在旁也是一言不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如果在談話中,有人偶爾遇上了老人的目光,定會感到很不舒服,因為這是一對死一樣的眼睛,空虛而呆鈍地發直。 不久,就連最疏遠的人也對老人這愈益乖張的性格感到吃驚。熟人在街上遇到他時,都暗地裡互相示意:這位全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像個乞丐,沿著城牆,到處溜邊,他歪戴著一頂舊帽,褲子上滿是煙灰,每走一步都是踉踉蹌蹌,大半時間口中念念有詞,自言自語。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會驚恐地抬起雙眼;若是有人過來和他搭話,他就會瞪著兩隻茫然無神的眼睛,望著對方發呆,連和人家握手都會忘記。起初,人們以為他耳聾,於是,提高嗓門把話一再重複。其實,他並不聾,他需要的是時間,好使自己從心底的夢中清醒過來。而在談話中間,他又會重新陷入一種奇怪的茫然狀態。於是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呆滯起來,說話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別人對此的詫異表情,他也毫無察覺。看樣子,他總是像徘徊在一種昏沉沉的夢境裡,倘佯在一種渾渾噩噩的自我忙亂之中。目睹此情此景,人們對他亦不聞不問了。他不過問別人的事,在自己家中,對妻子的沮喪和女兒的慌亂迷們熟視無睹。他不看報紙,不聽別人談話;任何人,任何問題都不能夠——哪怕是在一瞬間——衝破他那道陰沉的冷漠的屏障。甚至連他經營多年的商行——他最熟槍的世界,對他也已變得陌生了。有時他還未然地坐在辦公室裡簽署信件,可是,當秘書一個鐘點以後進來取簽署好的函件時,發現老人用空蕩蕩的目光望著那些信件發呆,和他剛才離開此處時的情景一樣。最後,他自己也意識到繼續留在這裡已經是多餘的了。於是,他乾脆離開這裡。 更使全城人感到奇怪和驚異的是:從來不是教徒的老人,現在突然變得十分虔誠。他對一切事都冷淡,吃飯和約會越來越不守時,可是卻沒有一次在規定時間裡錯過去教堂的機會。 他戴著一頂絲制的小圓帽,披著法衣,總是站在教堂裡的一個固定位置上。這恰好是從前老人父親做禮拜時站的地方。他晃動著倦怠的腦袋,唱著讚美詩。這裡,在半空著的教堂裡,他周圍響起的聲音使他感到生疏和含混不清,可是他在這裡卻十分安靜。這裡的安寧抑制了他內心的紛擾;他可以在內心裡向黑暗傾訴心聲。每當在教堂裡為一個死者作安魂禱告之後,他看到死者的親人、子女和朋友極度悲傷地用虔誠和懇求的態度向上帝為死者祝福時,他的兩眼便蒙上了一層淚水,因為他明白,他將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等到他死去的時候,將不會有人為他作安魂禱告。於是,他虔誠地為自己祈禱,就像為一名死者那樣為自己祈福。 一日,天色已晚,他剛從這樣一次喧囂紛擾的活動中返家,途中遇上了大雨。老人一向是忘記帶雨傘的。只需幾個小錢就可以叫到馬車,高大建築物的門洞和商店的玻璃簷也都可以避雨。可是,獨有這位老人卻毫不在意地在大雨滂沱中踉蹌行走。破舊的帽子灌滿了雨水,像個小水窪,雨水像小溪一樣順著衣袖流向腳面。但他卻滿不在乎地在那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跳圖。全身淋得精濕,簡直像個流浪漢。有誰會想到,他竟是一位擁有豪華住宅的主人? 當他來到自己的家門口時,正巧一輛小轎車在他身邊驟然停下。車前射出耀眼的燈光,車輪甩出的泥水濺了這個漫不經心的老人一身。車門一開,他的妻子從車裡走了下來,身後伴著一位顯貴,手中撐著一把雨傘;隨後又下來了另一位紳士。他們正好在門口相遇。妻子認出了他,吃了一驚,看到老人這副落湯雞似的狼狽相,妻子不由自主地移開了目光。老人立刻領悟了:在客人面前,見到丈夫這般模樣,她感到羞愧。 於是,他毫無所動,毫無痛苦地徑直走開,免去介紹的麻煩。他像個外人一樣,幾步走到僕人使用的樓梯前,屈辱他從那裡走了上去。 自此以後,老人在自己家中,只走僕人用的樓梯,從這裡走,肯定不會遇上任何人。他在這裡不會妨礙別人,別人在這裡也不會妨礙他。他也不再和家人共餐了——一位年老的女僕每餐將飯菜送到他的房裡。有時妻子或女兒想見他時,他窘迫地,然而卻堅決地從速把她們打發出去。久而久之,她們也就讓他一人獨處了。人們不再想起他,而他自己對任何事也不再過問。從他業已感到陌生的鄰近房間裡,透過牆壁他經常聽到一陣陣的笑聲和音樂聲,聽到外邊汽車的行駛聲,聽到一直響到深夜的腳步聲。但是這一切,現在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他甚至從不向窗外多望一眼,因為這些都與他毫不相關。只有家中的那條狗,有時還溜進來.臥在它那被人遺忘的老主人的床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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