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顆心的淪亡 | 上頁 下頁
十一


  老人那顆業已死去的心不再疼痛了,但是在體內有一條田鼠在繼續不停地挖掘著,撕扯那顫動著的血淋淋的肌肉。病痛的發作日趨頻繁。被折磨的老人,最終不得不屈服于醫生的強烈要求,進行一次詳細而周密的檢查。醫生皺著眉頭表示,需要立即進行一次手術。老人聽後,並不吃驚,他只是憂鬱地苦笑著說,上帝保佑,總算熬到頭了!總算盼來了死亡,現在,愉快的死就要來到了。他連一個字也不讓醫生通知家屬,自己規定手術日期,自己進行準備。他最後一次來到了公司(這裡已沒有人再等他了,所有的人看見他都像見到生人一樣)。

  他再一次坐在那張老式黑皮安樂椅中,三十年來,他整個一生中,在這把椅子上坐過成千上萬個小時。他要來了支票本,填了一張。他把支票交給教區執事,上面的巨額數字,竟使得執事大吃一驚。這筆款子是用於慈善事業和自己喪事的。他拒絕所有的感謝,然後蹣跚地匆忙走了出去。由於匆忙,那頂破帽子也掉了下來,可是他卻懶得彎腰去拾起它來。於是,他就光著腦袋,滿臉皺紋,面色蠟黃,慢吞吞地向公墓走去,去看望他雙親的墳墓(過路人都驚異地望著他)。在那裡,有兩個閒散人觀察著老人,十分驚奇地看到,他對著上面長滿青苔的墓碑久久不停地大聲地說著話,就好像在和活人講話一樣。他是在向死去的父母報到或者在為他們祈福?人們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只看到他的嘴唇在無聲地動著,在祈禱中,他把不斷搖晃著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在公墓的出口處,乞丐們都認識他,擁上來乞討,他匆忙從衣袋裡掏出所有的硬幣和紙幣,統統散結了他們。一個衣著襤褸的老婦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她來晚了,向他伸出了乞求的雙手。他忙亂地渾身搜索,可是找不到一個錢了。這時,他感到手指上還有個陌生的沉甸甸的東西,這是他的結婚戒指。它不由地勾起了老人對往事的回憶。於是,他急忙從手上脫下戒指,把它送給了那個殘廢女人。

  於是,這位身無分文、囊空如洗的孤獨老人,躺在了手術臺上。

  手術做完之後,老人又醒了過來,鑒於病人的情況十分危急,在此期間,醫生把他的妻子和女兒叫了進來。老人吃力地抬起那蒙上了一層淡藍色的眼皮,睜開雙眼,望著這陌生而潔白的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房間發呆。「我這是在哪兒呀?」

  女兒親切而溫柔地俯下身去,湊近老人那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突然在他那瀕於死亡的眸子裡,有個熟悉的影子一閃。他的瞳仁顯出了一縷微光。啊!是她,我的孩子,可愛的孩子,是她,艾琳娜,我那溫柔美麗的孩子!他那痛苦的嘴唇慢慢地鬆弛了下來,露出一絲微笑,一絲勉強能看得出的微笑。早已習慣緊閉的嘴巴,開始小心翼翼地張了開來。女兒被這費力的一絲歡欣的微笑深深地感動,她彎下身去,親吻父親那毫無血色的面頰。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甜膩膩的香水味道使老人想起了,或者說,這半是麻痹的頭腦想起了那業已忘卻的時刻。——病人剛剛露出的一點幸福的表情,頃刻間黯然失色。他那毫無血色的雙唇頓時憤怒地緊閉起來。被子裡的一隻手拼命地抖動著,要抬起來,像是要揮去什麼令人厭惡的東西似的。全身由於激動而顫動起來。「滾開!滾開!……」聲音滯重、含混,但還是從那蒼白的雙唇;司清楚地吐出了這個字眼。彌留中的病人在抽搐中流露出的這種深惡痛絕的表情,使得醫生只好把女人們推到一邊。「他在說胡話,」他悄聲地說,「你們現在讓他一個人安靜一下,這樣更好些。」

  妻子和女兒剛一退出房間,老人臉上的那扭曲難看的表情便鬆弛下來,又恢復到疲憊和昏睡狀態。呼吸變得油重——為了吸進維持生命的空氣,他的胸部起伏得愈來愈快。現在胸部已變得疲勞不堪,它無法再吸進生命所必需的養分。當醫生再去聽老人的心臟時,它已經不會再給老人增添任何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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