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顆心的淪亡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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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正在換裝,從敞開的門裡聽得到她們的每一個動作:現在她們在開抽屜;現在她們把戒指輕輕地放在桌子上;現在聽到皮鞋在地板上的走動聲。與此同時,她們談笑風生,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地傳進了老人的耳鼓。起初,兩人在談論和譏笑這三個男人和她們在這次郊遊中的趣事。一面忙著梳洗,整容,一面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插話,閒聊。後來,話題突然轉向了他。 「爸爸哪兒去了?」艾琳娜問道,感到詫異的是直到現在這樣晚,才想起了他。 「我怎麼知道?」這是母親的聲音,提起這件事,立刻惹得她滿心的不高興。「可能在樓下等著呢,還不是又在那裡沒完沒了地看他那份法蘭克福報紙上的股票行情表,別的事情他都不感興趣。你以為他會在這裡觀賞湖光山色?他今天中午已經說過了,他不喜歡這裡。他要我們今天就動身。」 「今天就走?……那為什麼?」這又是艾琳娜的聲音。 「我不知道,誰知道他這是怎麼回事。這裡的社交活動他沒法適應,他不願意和這幾位先生交往,也許他自己覺得跟人家不配。成天穿著皺巴巴的衣服,敞著領口,真丟人……你應當說說他,注重點兒儀錶,他還是聽你的話的。今天上午……你看見他對上尉的那副樣子了嗎?當時,我真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 「是啊!媽媽……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蔔……我正想問你……爸爸是怎麼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呢……真把我嚇壞了。」 「哼,有什麼,還不是壞脾氣……也許是因為股票行情下跌了……要不就是因為咱們老是講法語……反正,別人高興,他就看不慣。你真的沒注意到:咱們跳舞的時候,他站在門旁就像個躲在樹後面的殺人兇手一樣……要走!馬上就得離開這裡!他想怎麼就怎麼……要是他不喜歡這裡,那就不要掃我們的興—…·我才不去理他這種脾氣呢。隨他便好了,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談話中斷了。大概是母女兩人在談話中已經收拾完畢。是這樣,門打開了,她們走出了房間,關上開關,燈光煉了。 老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說也奇怪:他不再感到痛苦,一點兒也不痛苦了。前不久那顆在胸內衝擊和撕扯的心一動不動了,它一定是壞了,沒有什麼會使它顫動了。沒有憤怒,沒有仇恨……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老太平靜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下了樓,坐在妻子和女兒中間,像個陌生人一樣。 那個晚上老人一言未發。她們兩人也沒有覺察到這種緊張的沉默,飯後他不辭而別逕自回到自己房裡,把燈關掉就躺下了。過了很長時間,他的妻子興盡歸來。她以為丈夫早已熟睡,於是她在暗中脫去衣服睡下。 過了不一會兒.老人已聽到睡在他身邊的妻子發出了深沉的無憂無慮的酣睡聲。 老人直瞪著雙眼,獨自一人凝視著夜的無邊無際的虛無。在他身旁,像是有個什麼東西躺著,在暗中發出深沉的呼吸聲。他費力地在回憶:這個肉體曾與他呼吸過同一個房間裡的空氣,這個肉體,它曾是那樣熟悉,年輕、熱情,這個肉體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生命,這個肉體用血的秘密同他緊緊地連在一起。他還一再地迫使自己去想,躺在他身邊的這個溫暖而柔軟的身體,他伸手就可換到,它曾是他生命中的生命。但是,說也奇怪,這些回憶竟然激不起老人的任何感情。他現在聽到的呼吸聲,有如從敞開的窗口傳來湖水拍打湖岸濺起的浪花聲。一切都是那樣遙遠,遙遠,消逝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身邊躺著的一個人,一個偶然相遇的人,一個陌生的路人。一切都完了,完了,永遠完了。 他又一次顫抖了。他聽到女兒房間的門輕輕的悄悄的轉動聲。「今天晚上,又是這樣。」 ——老人又覺得他那認為已經死去了的已髒一陣輕微的刺痛;這是他在完全死去之前,一種像神經的東西在瞬間發出的痙攣。不過,這一切很快也過去了。「隨她便吧!她與我有什麼相干!」 老人重新將頭理在枕頭裡。黑暗更柔和地撫摸著他那疼痛的額頭,一股宜人的涼爽滲入他的血液裡。很快,失去了力量的知覺沉入輕度的睡夢之中。 清晨,當妻子醒來時,發現丈夫已穿戴整齊。「你這是上哪兒去?」妻子略帶睡意地問。 老人沒有理睬,冷漠地把睡衣胡亂地塞進手提包裡。「你不是知道我要回去嗎?我只把隨身所需的東西帶走,其它的你們可以給我寄回去。」 妻子發怔了。這是怎麼了?她還從來沒有聽到過丈夫用今天這樣的口氣說話:從他牙縫中迸出的每個字是那樣冷漠,那樣僵硬。她趕忙從床上起來。「你真的要走嗎?……等一號·。…我們也走,我已經和艾琳娜講過了……」 老人只是猛烈地搖了搖頭。「不必了……不必了……不打攪你們了。」他頭也不回,一直向門口走去。為了要擰門把,他只得暫時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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