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顆心的淪亡 | 上頁 下頁


  可如今呢?她現在在哪兒?……我甚至連她的面孔都認不出來了……她和我講話時,是那樣生分;她不再想到我,不再和我同甘共苦……她對我來說是那樣陌生,一年甚於一年……過去的一切都不見了,現在的又在哪兒?……生了一個孩子……把她用手捧著養大,我相信過,可以再一次生活,活得更光明,更幸福,生命在她身上繼續下去,那就木會完全死亡……可現在,她卻在午夜裡,委身于那些男人……只有我一個人會死,就我一個人……對於他們說來,我早已死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從來沒有這樣感到孤單鑽心的疼痛有時加劇,可隨後又緩和下來。但是另外一種疼痛卻越來越劇烈地錐刺他的太陽穴,盤踞在頭腦中的這些念頭,這些堅固犀利、炙熱得無情的念頭,像楔子一樣牢牢地打進了他的頭腦中。現在不去想它就好了,不要去想!老人扯下了上衣和背心,虛胖的身體在漿洗過的襯衫裡笨拙地難看地抖動著。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按住疼處。「只有這疼痛才使我感覺到我活著,」他暗自思忖著,「只有這塊疼得發燒的皮膚……只有這才是我的;只有這在裡面折磨我的才屬￿我,這就是我的疾病,我的死亡,這才是我自己……我不再是樞密顧問,我沒有老婆,沒有女兒;沒有金錢,沒有家庭,沒有公司……所剩下的,只有手指下面所感覺到的:我的身體和裡面那種肝膽欲裂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是虛無,沒有任何意義……痛苦的只是我一個人,關心我的也只有我自己……她fll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們……哦竟是這樣孤苦伶汀,過去還從來沒有過。現在,我明白了,我躺在這裡,等待著死亡,可太遲了,在我六十五歲就要了結我的一生的時候才明白過來。現在,在他們跳舞、遊逛、尋歡作樂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這些不知羞恥的女人……現在我才明白,我是為她們活了一輩子。可她們並不感謝我;我從來沒有一個小時是為了自己……

  可現在,她們和我有什麼相干?和我又有何關係……我為什麼還想那些根本就沒有想過我的人?……我寧願像畜生一樣死去,也絕不接受她們的憐憫……她們與我還有什麼相干……」

  疼痛慢慢地、逐漸地減輕了,不再像剛才那樣鑽心了,也不再需要用手去撫摸它了。但是一塊鬱結卻留在裡面,這不像是疼痛,而像是一種異物在向他的體內擠迫,鑽刺。他閉上雙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細心地諦聽體內的撕扯、揪動。他覺得,仿佛一種陌生的、未知的力量,先是用尖尖的,現在又是用鈍鈍的工具在他體內轉動,在他密封的身體裡,有東西被旋成一片一片,被撕成一條一條,動作不再那麼劇烈,他也不再痛苦。但是裡面的東西在慢慢地焦化、腐爛,在開始死去。他終生為之奮鬥的一切,他過去所愛過的一切統統在慢慢吞噬一切的火焰中化為烏有。在它變軟和炭化、被燒成廢渣之前,還冒著黑煙,燃燒著。他模糊地感覺到所發生的這一切,這一切就在他躺在這張床上自怨自艾地沉思的時刻完結了,是什麼完結了?他諦聽著,諦聽著。這是他的心在開始慢慢地淪亡。

  老人緊閉雙眼,躺在幽暗的房間裡,半睡半醒。在微寐和清醒之間,他昏昏然、茫茫然地覺得有種濕乎乎的熾熱的東西從傷口(這傷口不痛,他也感覺不到)在向裡面輕輕地滲透,仿佛他在流血,可是這血是在往裡流。血流得並不快,也不使他感到痛136苦,它像一滴滴的淚水,緩緩地流著,輕輕地灑落下來,可是每一顆淚珠都在擊打著他的心。這昏沉沉的。

  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默默地吮吸著這些陌生的液體,像海綿一樣地吮吸著,變得越來越多,滲了出來,它在胸部狹窄的敏感區膨脹起來,翻湧起伏,開始輕輕地向旁邊伸展開去,像一條帶子,越來越緊地擠迫著、壓抑著僵硬的、脆弱的肌肉;擠迫著、壓抑著疼痛的心臟。

  最後由於自身的重量而急劇地落了下來。現在(多麼痛苦啊),現在這沉重的東西,慢慢地,既不像一塊石頭,也不像墜落的果實,脫離了肌肉/不,它像一塊浸滿液體的海綿,越來越低地墜入一種混飩、一種空虛之中,墜入一種完全沒有實體的虛無之中。除了他之外,這是一個廣表無垠的黑夜。

  突然間,剛剛還是溫暖、起伏的心房,一下變得死一般的平靜,冰冷、空蕩蕩的,陰森森的,不再聽到心房的顫動聲和血的流動聲,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一切都死亡了。在緘默、不可理解的虛無中,他的胸膛像一具棺材一樣,空蕩蕩,黑洞洞。

  這種夢幻是如此強烈,這種迷們又是如此強烈,當他漸漸清醒過來時,他不由自主地去撫摸自己的左胸,看看是不是他的心已經沒有了。啊,謝天謝地。在他的手指下摸到的地方還有東西在跳動,發出低沉而有節奏的聲響,不過好像在擊打空氣一樣,空,洞洞,他的心不在了。奇怪的是,他仿佛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同他本人分離開來。再沒有鑽心的疼痛了,再沒有回憶來折磨他的神經了。這裡面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凝固的,僵化的。「這是怎麼啦?」老人在想,「剛才還折磨我那麼厲害,剛才裡面還熱得難忍,剛才每條神經還在痙攣。我這到底是怎麼了?」像在一個石窟裡一樣,他仔細地諦聽著體內的動靜,是不是裡面原有的東西不再動了?混混聲,案草聲,響動聲,跳動聲,是那麼遙遠,完了,全完了—一他諦聽,諦聽——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沒有了。再也感覺不到折磨,也沒有什麼在翻湧起伏,也不再痛苦。這裡面像一棵被燒焦的枯樹的樹洞,黑糊糊的,空蕩蕩的。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去,或是什麼東西正在他的體內死去。血在體內可怕地凝固了。他自己的身體在他下面像一具屍體一樣冰冷;他害怕用自己的熱手去觸摸他。

  老人仔細地傾聽著。可是,他聽不到從湖面上傳進房;司來的教堂的鐘聲,他也沒有發覺暮色臨近,夜已降臨,昏暗已塗抹掉房間裡家具的輪廓,就是通過窗戶的四角,隱約可見的天際,也完全消逝在黑暗之中了。老人並沒有感覺到,地凝視著的只是黑暗,他內心深處的黑暗;他諦聽的只是虛無,他內心中的虛無,猶如地凝視、諦聽自己的死亡一樣。

  這時從隔壁房間傳來了笑聲和歡叫聲,燈亮了,從門縫裡射出了一縷白光。老人吃了一驚,這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可不要讓她們發現我躺在這裡,盤問我。於是,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幹嗎讓她們知道我在發病,這與她fll有何相干?

  其實,這母女二人根本就沒來找他。她們顯得匆匆忙忙,晚飯的鑼聲已敲過第三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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