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顆心的淪亡 | 上頁 下頁


  老人蹣跚地走到市區,突然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停下了腳步。櫥窗內琳琅滿目,五光十色的商品難成寶塔形和錐形圖案,佈置得很是精美誘人。這裡專門為旅遊者準備了各類商品:

  從襯衫、魚網、魚具和連衣裙到領帶、書籍和食品。可是,老人只是在凝視著一件物品。它被冷落地置幹這些時髦的商品中間。這是一根頭上包著鐵皮、質地粗糙、難看的手杖。就用它,握在手裡,沉甸甸的,打起人來可夠厲害了。「打死他!…·、·打死他這條狗!」這個念頭使老人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惶亂,但又帶有幾分快感。他走進了店鋪,只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這根節疤累累的手杖。他把這沉甸甸的手杖一拿到手中,就感到力量倍增:對於一個弱者來講,一種武器確實能給他增添不少的勇氣。老人感到手臂上的肌肉頓時有了力量。「打死他……打死這條狗!」他喃喃自語,不知不覺之中,他剛才那沉重和吃力的步履變得堅定、平穩和輕快起來。他沿著湖邊走去,簡直是在小跑;他喘息著,滿身汗水。這更多的是由於他那狂暴的激情,而不是由於急速的步伐所致。那只握著手杖的手,由於過分用力而痙攣得越來越厲害。

  他就這樣,手執武器向綠蔭深處走去,同時用不安的目光四處搜索他那不相識的敵人。

  果真,在那個角落裡,他的妻子、女兒正和那三個男人在一起,坐在舒適的藤制的安樂椅上,一邊用麥管吸著蘇打威士忌,一邊談笑風生,好不愜意。「是哪一個呢?是哪一個呢?」老人悶悶地思忖,手裡緊緊地握住那根沉甸甸的手杖。「該去砸碎誰的腦袋?……誰的?……誰的?」就在這時,艾琳娜跑了過來,她誤解了老人目光中的含意。「爸爸,剛才你在哪兒?我們到處找你,麥德維茲先生邀請咱們全家乘他的菲亞特汽車去兜風。沿著湖邊一直到德森劄諾去。」女兒溫存地把老人扶到了桌前,顯然,她在期望著父親對客人的邀請表示謝意。

  三位先生彬彬有禮地立起身來,把手伸向老人。老人又哆喀起來。女兒熱烈地勾住他的胳膊,使他感到一陣溫暖和令人眩暈的慰藉。他勉強地依次握了向他伸來的手,然後默默地坐下,取出了一支香煙,咬緊牙齒,咀嚼著自己的憤怒。席間的法語對話,不時地被放肆的笑聲打斷,斷斷續續地傳進他的耳鼓。

  老人蟋曲著身體,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從他那銜著雪茄的嘴角邊,流下了棕色的唾液i-「他們是對的……他們是對的……」老人在想著。「我該遭到唾棄……我還向他伸過手吉蔔……三個人,可我知道,這個壞蛋肯定就在他們之中……而我現在競安然地和他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我沒有把他打倒在地,沒有,我沒有把他打倒在地,相反,我倒客客氣氣地和他握手……他們是對的,他們笑我,那完全對。看他們在我面前談話時的神氣,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仿佛我早已離開了人世!……但是艾琳娜和她母親總該知道,我是根本不懂法語的……她倆是知道的,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理睬我,連做個樣子也沒有,好不至於使我像現在這樣尷尬地坐在這裡,這樣狼狽地坐在這裡……對於她倆來說,我根本不存在,不存在……我是她們的累贅,是負擔,是厭物……我使他們感到羞愧,她們不甩掉我,只因為我可以給她們金錢……金錢,金錢,這個該詛咒的髒東西。我給她們錢,可把她們毀掉了。……金錢,這該詛咒的金錢、……我的老婆,我自己的女兒,除了眼睛死死盯住發亮的金錢,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和我講。……她們朝那三個男人笑得多開心啊,就像用手搔她們的癢似的……可是我,我在忍受這一切……坐在這裡,聽他們的笑聲,而不是讓他們飽嘗一頓老拳……用棍子抽打他們,在他們當著我的面捉對地胡鬧之前,把他們驅散,趕開……可是我默許這一切……坐在這裡,是個啞巴,是個傻瓜,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

  「可以嗎?」在這當兒那位意大利軍官,操著不很流利的德語向老人問道,然後就拿起了打火機。

  這使老人一下子從沉思中猛地驚醒,他茫然無措地瞪了軍官一眼,十分惱火。頓時,一股怒火湧上心頭。緊握手杖的手哆喀了一下。他把嘴巴扭曲得都歪了,不經意地泛出一絲冷笑:「哦,請便吧!」他用嚴厲的語調重複著說。「當然可以!嘿!嘿,什麼都可以!您盡可以隨便好了—…·嘿,嘿,什麼都可以!只要是我有的,您都可以隨便佔有……隨便怎麼做都可以……」

  軍官發征地望著老人。大概是語言不通,他沒有完全聽懂。但是,老人扭曲的嘴巴和一絲冷笑,倒使這個人不安起來。德國人不情願地站起身來。兩位女士臉色煞白,空氣頓時凝固起來,聲息全無,仿佛那種介乎閃電和滾雷之間的短暫間歇似的。

  可是,隨後老人臉上狂暴的扭曲鬆弛下來,手杖從痙攣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錯曲著身體,活像一條挨了打的狗,不安地咳嗽起來,對自己剛才那股子勇氣感到吃驚。艾琳娜急忙尋找輕鬆話題,緩和一下使人尷尬的緊張局面。德國男爵說著極為風趣的笑話,幾分鐘過後,空氣又重新活躍起來。

  老人靜坐在這些饒舌家中間,卻把頭扭了過去,人們都會以為他在睡覺。從他手中滑下的手杖,在兩腿中間晃來免去。他手捧著腦袋,越垂越低。可是,不再有人留意他了。噪蝶不休的說笑,像波浪一樣淹沒了他的沉默,恣肆的浪言、德語,噴吐出德笑的泡沫在煙博發光,但他卻沉淪在這下面的無底深淵裡,一動不動,被恥辱與痛苦所淹沒。

  三個男人站了起來。艾琳娜緊隨著他們。她的母親慢慢吞吞地跟在後面。他們走了,其中有人提議,於是他們來到了近旁的音樂室。他們認為根本沒有必要對那個在他們面前發呆的老人做任何特殊的邀請;待到老人驟然間發覺周圍的人全已走光時,他像個酣睡中被凍醒過來的人一樣,猶如夜間睡覺時被子滑落,寒風貶骨一般。他下意識地向空蕩蕩的座位看了一眼。這時,從鄰近的琴室裡傳來了丁丁當當的爵士樂曲,他聽到歡笑聲,興奮的叫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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