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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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很緊迫,我估計已經是七點鐘了,最多還剩二十分鐘就要開車了。是的,我安慰著自己說,我現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陪著他一同走,不論多久多遠,完全聽憑于他,腳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去到帳房結算帳目。旅館經理將錢找還給我,我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有一隻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姊,我剛才假稱身體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來探望。我覺得眼前發黑了。我這時不需要她來看我,每一秒鐘的耽擱都意味著無法彌補的損失,可是,又不得不顧及禮貌,至少得要站著跟她談幾句。『你必須躺在床上,』她勸我說,『你准是發熱了。』倒也可能真是這樣,因為,我的脈搏急促,兩邊太陽穴不住地跳動像是擂鼓,一陣陣只感到眼前青影亂晃,仿佛就要暈倒。可是,我竭力撐持著表示感謝,實際上每一句話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關心來得不是時候,我真想一腳踢開她。這位不速之客偏偏戀戀不捨一再糾纏,她掏出古龍香水,還硬要親手替我抹揉太陽穴:我卻在計算著每一分鐘,急切地掛念著那個人,盤算著找個什麼藉口,好擺脫這種教人受罪的體貼,我越是焦急不寧,卻越是使她擔心,到後來她差不多想要將我拖進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還在左說右勸——,我望了一眼前廳裡的掛鐘:只差兩份鐘就到七點半了,而七點三十五分火車就要開走。馬上,我像是無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開了我的表姊:『再見,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會她當時的驚愕,對那些大為詫異的旅館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氣沖出門外來到街上,徑直趕往車站。腳夫還在車站外面守著行李等候,我遠遠裡望見他慌張地向我打著手勢,便知道時間已經到了,我不顧命地奔向柵欄口,守柵欄的卻不放我過去:我忘了買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請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車蠕蠕開動了:我全身抖索,隔著柵欄張望,只盼著還能從一個車窗口再見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視、一次揮手,可是,火車漸漸加快,我再也無法認出那張臉來了,一節節車廂飛馳而逝,一分鐘後已經不見蹤影。 只留下冉冉濃煙,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緩緩升騰。 「我站在那兒大概已經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腳夫准是叫了幾遍不見我答應,才大膽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驚醒。他問我要不要將行李運回旅館。我想了一分鐘,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麼倉猝、那麼可笑,不能夠再回去了,我也不願意重回到那兒去,永遠不再回去,我這時真是萬般孤寂滿心煩亂,只好命令腳夫,教他將行李送到保管處暫時寄存。後來,在車站的大廳裡,在陣陣喧噪和往來不停的人群裡,我才盡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慮一番,找到一個解救的辦法,脫出憤恨懊喪、苦痛失望的重壓。因為——有什麼不可承認的呢?——我那時自怨自艾,責怪自己失去了與他重聚的最後機會,這個想法象一柄灼熱而鋒利的尖刀,殘酷地剜割著我的內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麼兇猛熾烈,殘酷的程度有增無已,令我傷痛至極直要高聲號叫,只有從來不曾有過激情的人,才會在一生中可能出現的唯一瞬間,表現出這般雪山突崩、這般狂風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廢置無用的生命力忽然傾瀉出來,奔騰澎湃滾滾而下,一齊湧匯胸中。我從來,不論在這以前或以後,不曾象在這一秒鐘裡那樣,感到萬分駭愕滿腔怨忿,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堅意決,不惜魯莽從事,準備將長久積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拋擲出去,卻突然發現迎面堵著一道令人頓失知覺的牆壁,我被激情帶著一頭撞在了上面。 「我下一步所作的事只能說是完全失去知覺以後的舉動,不可能再有別的解釋。那簡直是發了癡,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幾乎羞於敘述,——可是,我對自己、對您曾經有過諾言,要作到無所隱瞞。我那時……重新開始尋找他……我尋索舊跡。 想追回與他同處時的每一瞬間……我昨天與他一同逗留過的每一處所都在有力地吸引著我,我要去到臨街的花園,看一看我將他從上面拖起來的那張長椅,我想去那初見他的賭館,甚至也想上那個下等旅店去一次,只為了……只為了追懷往事。我還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輛馬車,沿著海岸再循舊路,重溫一遍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我真是神智昏亂了,竟這麼無聊、這麼幼稚。可是,您試想想,那許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來,簡直疾如電閃——我來不及再有別的感覺,只能像是猛受重擊昏迷不醒了。現在卻又過於急遽地從昏迷中覺醒過來,我記憶猶新,還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領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們稱之為記憶的東西真是一種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騙,—— 的確:一切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管我們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奧妙,也許必須有一顆燃燒的心吧。 「就這樣,我首先去到賭館,想看看他在那兒坐過的那張賭台,在許多隻手裡面想像出他的一雙手來。我走了進去: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間屋子裡靠左邊的賭台旁。他的神態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種種姿式歷歷可辨:我可以象個夢遊人,閉著眼伸著手摸索到他所待過的地方。我就這樣走了進去,一徑穿過大廳、正在這時……當我從門口朝著紛亂的人群投了一瞥……我眼前出現了一件奇事……恰在我夢想著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見到——簡直是發熱病時的幻影一般!——……坐在那兒的真就是他……真是他……真是他…… 正是我剛才夢想著的模樣……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樣,兩眼牢牢盯著轉輪裡的圓球,臉色亢奮蒼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涼駭無比,直要叫出聲來,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議了,我極力鎮定,趕緊閉上眼睛。『你神經錯亂了……你做夢了。……你發熱了,我對自己連連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你見著了幻影……半小時以前他已經離開這兒了。』後來,我又睜開眼睛。可是,太可怕了:還象剛才那樣,他坐在那兒,明明是他……在千百萬隻手裡我也能認出來那是他的手……不,我沒有做夢,確實是他。他並沒有實踐自己的誓言,還不曾離開這兒,這個瘋狂了的人又坐上了賭台,他又有了錢,我拿給他叫他回家的錢,他又陷入這種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來大賭特賭了,而我還在痛苦絕望地整個心兒飛向他。 「我猛地一下沖上前去:一陣忿恨使我兩眼模糊,我忿恨得眼睛發紅了,這個背棄誓言的人這麼無恥地欺騙了我,將我的信賴、我的情意、我的犧牲全都拋在腦後,我直想扼死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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