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十七


  C太太又停止了敘述。她立起身來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兒向外注視了很久:我望著她的剪景似的後背,看出她正在輕輕戰慄搖晃。她猛一下轉過身來,態度很是堅決,一直安靜無事的兩隻手突然間用力地左右甩開,像是要撕裂一點什麼。接著,她堅定地——幾乎可以說是勇敢地——抬眼盯著我,重又開口了:

  「我答應過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這一諾言很有必要。因為現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節先後順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經過,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語句,來說明當時那種紛雜紊亂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許多認識,是我當初所不知道的,也許,我當初只是不想知道罷了。因此我要十分堅決地向自己、也向您說出真實情況:當時,在那個年輕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獨自一人的一秒鐘裡,我曾經——

  仿佛一陣暈厥沉沉地向我壓來——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擊,有點什麼使我傷痛欲絕了。可是,我的被保護人對於我無限尊敬,他的這種態度那時還使我怦怦感動,怎的竟會忽然令我萬分傷痛了,這卻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許是我不願意弄明白吧。

  「可是現在,當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堅決而又有層次地從內心裡吐出一切,只當全是別人的事,要對於您這位證人毫不隱藏,不在您的面前因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諱,這時我才明白了:當初我萬分傷痛,實在是出於失望……我感到失望,因為……因為那個年輕人竟那麼馴順地離開了我……竟那麼地一次也不曾企圖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說出了一個願望,要他轉回家去,而他竟卑順敬畏地立刻依從了我,卻不曾……卻不曾有過一次企圖,將我拉近他的身邊……,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為將我認作了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一位聖者……,而沒有……而沒有覺得我是一個女人。

  「這些正是當時我所失望的……這種失望,我當時和過後都不曾自己承認過,然而,一個女人的感覺是無所不知的,並不需要語言和意識。因為……我現在用不著再欺騙自己了——

  如果那位年輕人當時抓住了我,當時懇求過我,我定會跟著他去到天涯海角,我會聽任自己和我的孩子們的姓氏蒙上羞辱……,我會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著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個剛認識了一天的年輕的法國人一同私奔的亨麗哀太太一樣……逃到哪兒去、一道生活多久,這些我都會一概不問,對於自己先前的生活,我決不會稍稍回顧一下……為了這個人,我會將我的錢,我的姓氏、我的財產、我的名譽全部犧牲,我會甘心沿路乞討,只要是他領著我走,世界上好象沒有一處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願去的。一般人所謂的廉恥和顧慮,我可以完全拋在一邊,他只須說一句話,只須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經企圖抓牢我,我就會在那一秒鐘裡立刻將自己整個兒交給他。可是……我向您說過的……這個人當時如醉如癡地看著我,竟不再覺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時多麼狂熱地傾向著他、多麼地甘願委心相從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時我方才自己感覺著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輝煌無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導著正在高漲,卻突然墜跌下來,落回空虛淒涼的心胸之中,在裡面翻騰不已。我勉強振作精神,出去赴約會,加倍感到非我所願。我直覺得頭上箍著一頂既重且緊的鋼盔,壓得我左搖右晃了。當我終於走向另一處旅館,到我那位親戚的寓所裡去時,我的思緒紛歧散亂,正象我的腳步一樣。我坐在那兒悶悶懨懨,聽著別人談得上勁,我一再地忽然吃驚,偶爾抬起眼來,見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臉孔,它們比起那張像是高空行雲變幻無窮、陰晴不定無限生動的臉來,全部象些紙糊的或僵凍的臉孔。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裡,這一次親友聚會竟這麼可怕地了無生趣;當我一邊舀著糖放進茶裡、一邊心不在焉地跟別人應答著時,那張唯一的臉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像是我心中的陣陣熱血在推擁著它。觀察那一張臉曾經成為我的無上歡樂,而現在——想想實在駭然!——再過一兩小時我就只能最後一次重見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輕輕歎息了一聲,或竟發出了呻吟,因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來問我怎麼樣了,是否很不舒適,說我臉色發白呼吸緊促了。她這麼一問很是出我意外,馬上使我毫不困難地找到一個藉口,我急忙承認確是患了頭痛病,請她允許我悄悄離開這兒,不讓別人發覺。

  「就這樣,我得到了脫身之計,立刻不再遲延,匆匆趕回自己的旅館。我走進屋子四顧寂寥,空虛淒涼的感覺重又襲上心頭,我同時焦灼地感到急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見到就要與我永別的那位年輕人。我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枉費心力地打開櫥櫃,換了衣服和腰帶,在鏡子裡仔細端詳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裝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願: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萬分急遽的一秒鐘裡,我這個意願立刻變成決心。我飛奔下樓找到管門的人,告訴他我要搭乘當晚的火車離開這兒。必須趕快準備:我打鈴喚來使女,讓她幫我收拾行李——時間確是很緊迫了。我們象上陣似地慌慌忙忙,將衣裳雜物胡亂塞進皮箱,這當兒,我暗自夢想著怎樣給他一場驚喜:我將他送上火車,等到最後,等到只剩下最後的一霎,當他伸出手來跟我握別,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車去,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後夜夜——只要他願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著這些不禁心跳血湧,感到一陣歡快興奮的暈眩,好幾次一邊拿著衣裳扔進皮箱,一邊失聲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覺得有些神經錯亂了。腳夫進來搬取行李,我瞪眼望著,全不明白他在幹什麼:我心裡激動得太厲害了,難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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