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十六


  「我一生裡還有什麼時候比在那一小時更感幸福呢?我不記得曾經有過。我身邊坐著這個年輕的人。昨天他還在死神的掌握裡聽憑命運擺佈,現在卻在陽光傾照下容采煥發,更顯得年輕了許多。他仿佛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陶醉在嘻戲中的美麗幼童,兩眼興高采烈,同時滿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無過於他那種敏感清醒的細膩柔情:車子駛上陡坡時馬力不濟,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車去幫著推動。我提到一種花的名字,或是詣了指路邊一朵什麼花,他就急忙跑去採摘。路上有一隻小甲蟲,昨夜在風雨下迷失途徑,正在十分艱難地慢慢爬著,他將它捉起來,細心愛護地送往青草叢中,不讓馬車駛過時碾碎了它。他一邊作著這些,一邊還興沖沖地談講著許多非常可樂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淚信,這種笑樂對於他是一種解救,因為,他突然有了過多的快樂,使他那麼高興,那麼迷醉,如果不盡情大笑,就只好放聲高歌或縱身猛跳了,也許還會作出一些傻頭傻腦的舉動來。

  「後來,我們慢慢駛上高坡,路過一處極小的村莊,半道裡他忽然取下了頭上的帽子。我很是驚訝:這兒誰也不認識他,他向什麼人表示敬意呢?他聽到我的疑問微微有點臉紅,連忙向我解釋,幾乎很抱歉的樣子告訴我:我們正從一座教堂前面走過,在波蘭也象在所有教規嚴格的天主教國家裡一樣,人們從小養成了習慣,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聖殿總要脫帽。對於宗教事物的這種美好的敬畏態度深深地感動了我,我記起了他對我說到過的那個小十字架,便問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說,他希望能蒙受聖靈恩寵,這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停住!』我向車夫喊了一聲,立刻匆匆跳下馬車。他跟在後邊十分詫導:『我們往哪兒去?』我僅僅回答道:『隨我來!』」

  「我讓他跟隨著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磚砌的鄉村小聖殿,裡面的四壁粉刷著白聖,晦暗陰森,前門敞開著,一股黃澄澄的陽光強勁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壇上,在地面投出一團青影。殿內煙氣氤氳,朦朧中閃爍著兩支神燭,像是罩在面紗裡的兩隻眼睛。我們走了進去,他脫掉帽子,在淨水缸裡浸了浸手,畫了個十字,然後屈膝跪下。他剛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邊去,』我強迫他道,『跪在一個祭壇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著我要教給您的話立一回誓。』他詫異地瞪著我,像是吃了一驚。可是,他很快地瞭解了我的話,立刻走到一座神龕前,畫了個十字便柔順地跪了下去。『照著我的話說吧,』我對他說道,自己心情激動得全身顫慄,『照著我的話說:我立誓,』——『我立誓,』他重複道,我繼續往下說:『我永遠不再賭錢,從此戒絕一切賭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譽,斷送在這樣的激情之下。』」

  「他顫抖著重複了我的話:清楚、燎亮,空蕩的殿堂裡震著迴響。隨後靜寂了一霎,殿外風過樹梢,葉聲籟籟,清晰可聞。突然,他象一個悔罪者那樣撲倒在地上,用一種我從來沒聽到過的狂熱的聲音念叨起來,急而且快,字句雜亂含混,說的是我所不懂的波蘭語。想來他一定是在作著狂熱的祈禱,一場感恩和悔恨的祈禱,因為,這種激動的懺悔使他一再低下頭去,卑恭地碰擊著經案,越來越昂奮地一再重複著那些外國話,表現出難以形容的激烈情緒,越來越熱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後,我從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裡聽見過這樣的祈禱:他祈禱時兩手痙攣地緊抱著經案,同時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陣颶風,使得他全身震搖,不住地一會兒抬起頭來,一會兒撲倒下去。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沒感覺到,像是整個兒置身在另一世界,像是在滌罪的淨火裡整個兒被焚化了,或者飛升到更高的天界裡去了。最後,他慢慢兒站起身,畫了個十字,倦乏地轉過臉來。他的兩膝還在顫戰,臉色蒼白,象個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見了我,他立刻兩眼熠亮,臉上浮起一副純潔的、真正虔誠的微笑,疲憊的面容忽然變得光燦奪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個俄國式的躬,拿起了我的兩手,十分崇敬地將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來救我的。我向上帝謝過恩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是,我這時真希望,這間擺著許多矮凳的教堂裡會突然琴聲大作,響徹一陣音樂,因為,我覺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經全部實現了:我已經將這個人完全挽救過來了。

  「我們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輝煌燦爛傾瀉不盡的五月天的陽光下面:世界在我眼裡從無這般美麗。我們坐上馬車繼續遊逛了兩小時,翻越高坡緩緩前進,沿途風光旖旎,山回路轉處處美不勝收。可是,我們不再談話了。經過那麼一場感情氾濫,語言似乎微弱無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總不得不感到羞澀地避開了他:審視自己創制的奇跡會使我受到太強烈的震動。

  「下午五點左右,我們回到了蒙特卡羅。那時候我必須去赴一處親友的約會,要想設法推辭已是來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裡感到需要休息一會,舒散一下奔放得過於猛急了的心情。我覺得,這種熾熱的、狂歡的心境,一生裡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定要歇息一會安靜下來。因此我請求我的這位被保護人,要他到我的旅館裡來一趟,只耽擱一小會兒。到了我的房間裡以後,我準備將旅費和贖取胸針的錢拿出來交給他。我們說好了:我去赴約會,他去買車票;晚上七點我們在車站上候車室裡再見面,火車七點半離站,它將載送他穿過日內瓦平安抵家。當我拿出五張鈔票正要遞給他時,他突然嘴唇發白了:

  『不……不要錢……我求您,不要給我錢!』他咬緊了牙說,一邊神經緊張地戰慄著慢慢縮回了手指。『不要錢……不要錢……我不能看到錢,』他重說了一遍,仿佛滿心厭惡周身不寧。

  我設法減輕他的愧疚,我對他說:這筆錢只算是借給他的,如果他覺得不便接受,不妨寫個借據給我。『好吧……好吧……

  寫一個借據,』他避開我的眼睛喃喃地說,一邊接過鈔票,捏在手指間輕輕折攏,像是拿著什麼粘膩污穢的東西,不看一眼便放進了衣袋,然後取過一張紙,在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他寫罷借據抬起眼來,額頭上熱汗涔涔:似乎他的身體裡面有點什麼在猛力向上沖湧。他剛將那張紙條遞給了我,忽然全身一震,驀地一下——我不禁吃驚地後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著我的衣裾連連親吻。這種姿態真是難以描述:它以一種非常強烈的力量震撼著我,我的整個身子馬上顫抖起來了。

  我滿心驚駭十分惶惑,僅只能喃喃著說:『您這麼感激,我很謝謝您。可是,請您現在就走吧!晚上七點在火車站候車室裡見面,那時我們再作告別。』」

  「他凝望著我,神情激動,兩眼潤濕閃亮。有一霎我以為他還想要說什麼,有一霎他像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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