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結果也總只能安靜一會兒。一位先生面紅耳赤,已經從桌上跳起來三回了,他的太太費了好大的勁才按住了他,——簡單說,再過十來分鐘,我們的爭論就會以大打出手收場,幸虧C太太說話了,像是加了一滴潤滑油,這場口舌之爭才逐漸平靜了。

  C太太是一位白髮蒼蒼的姻靜高雅的英國籍老婦人,我們大家一向默認她為全桌的主席。她端莊地坐在那裡,對人人都同樣和藹可親,她很少說話,不過對別人的講話總顯出興味盎然的樣子,單是她的神情體態就給人一個爽心悅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貴的儀錶流露出一種心斂意寧的奇妙丰采。她對所有的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同時又很巧妙地讓人人覺得跟她特別親近:大部分時間她坐在花園裡看書,常常彈奏鋼琴,很少見她跟別人同在一處,或者熱切地參加我們的談話。我們都不怎麼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種奇特的力量籠罩著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剛剛加入論辯,大家馬上就獲得一個痛苦的感覺,一致感到爭吵得過了分。

  當時正是德國先生猛然跳起身來,接著又被按在桌邊重坐下去的當兒,C太大就趁著這令人難受的間歇加入了談話。她出我意料地抬起一雙晶亮的灰色眼睛,遲疑地對我望了一會兒,然後才以冷靜客觀的口吻開始發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問題。

  「這麼說,如果我瞭解正確的話,您真的相信亨麗哀太太,相信一個女人,會完全無辜地被捲進一場突如其來的冒險,相信確實有些行為會使一個女人作出一小時以前還認為自己決不可能作出、也無法負責的事情來的嗎?」

  「我絕對這樣相信,尊貴的大太。」

  「這麼一來,任何道德評判都是毫無意義的了,任何傷風敗俗的事都是於理有據的了。如果您真的認為,法國人所說的「熱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麼「罪行」,國家的司法機關還有什麼用處呢?一切就該憑著並不多見的好意來判斷了——您的好意卻是多得驚人,」她輕輕一笑補充一句說,——「這樣,才能在每一樁犯罪行為裡找出熱情,根據熱情就可以寬恕一切了。」

  她說話時那種清晰而又幾乎很愉快的聲調,我聽來感到分外舒適,於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著她的冷靜口吻,同樣半說笑半嚴肅地回答說:「判斷這類事情,司法機關當然比我嚴厲得多,毫不殉情地維護一般的風俗習慣,那是它們的職責:它們必須作的是判決,而不是寬恕。可是我,作為一個平民,卻看不出為什麼非要自動擔任檢察官的職務不可:我寧願當一個辯護人。我個人最感興味的是瞭解別人,而不是審判別人。」

  C太太睜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對我逼視了好一會,顯得很是猶疑。我擔心她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打算用英語說一遍。突然,她又接著發問了,態度非常嚴肅,簡直象個考官。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隨隨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愛,這樣的事您不覺得可鄙或可厭麼?一個女人,已經不算很年輕了,為孩子們著想也該自己尊重,卻作出如此不知檢點的事,難道您真的能夠原諒她?」

  「我再說一遍,尊貴的太太,」我堅持道,「遇著這類事我既不願審問,也不願判決。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靜氣地承認,我先前的話有點過甚其詞,——這位可憐的亨麗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傑,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麼「偉大的情人」

  。她在我的眼裡,據我所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平庸而又軟弱的女人,我對她多少懷著敬意,那是因為她勇敢地隨順了自己的意願,可是我對她懷著更多的憐憫,因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會深深陷入不幸。她的舉動也許很愚蠢,失於輕率,卻決不能稱為卑劣下流,我始終極力爭辯的是:誰也沒有權利鄙薄這個可憐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現在還對她懷著同樣的敬意麼?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處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隨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對這兩種女人,您完全不加區別麼?」

  「完全不。一點區別也沒有,半點也沒有。」

  「真的嗎?」她不自禁地說起英語來了:這些話顯然使她想起什麼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後抬起清亮的眼睛,帶著追問的神情又一次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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