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要是明天假定說在尼查,您又遇著亨麗哀太太正跟那個年輕人挽著手,您還會上前向她問好麼?」

  「當然。」

  「還會跟她攀談麼?」

  「當然。」

  「您會不會——如果您……如果您結了婚,——將一個這樣的女人介紹給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紹的時候,對她過去的行為只當並無其事?」

  「當然。」

  「您真會這樣做麼?」她又說起英語來了,滿是疑惑詫異的樣子。

  「我一定這樣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語回答。

  C太大不說話了。她似乎越來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象發覺自己太無顧忌而有些失驚了,一邊望著我,一邊說「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那樣。說不定我也要那樣做的。」隨後,她以一種形容不出的穩重姿態站起身親切地向我伸出手來,只有英國人才懂得用這種方式表示談話結束,毫不顯得唐突失禮。完全由於她的影響,飯廳裡才終於恢復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固為她,我們這些剛才還是勢不兩立的人,此刻都微帶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禮了,說過一兩句輕鬆的趣話後,緊張到了危險程度的空氣就緩和下來了。

  我們的紛爭雖說最後收場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發的那點惱恨卻留下了痕跡,使得我的對手們對我略有疏遠之意。德國夫婦從此不多開口,意大利夫婦接連幾天老是含譏帶諷,問我有沒有打聽到「尊貴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

  形式上我們大家一味守禮,一桌人從前相見以誠不拘形跡,如今似乎已被破壞難於挽回了。

  那次爭論過後,C太太竟對我表示出特殊的親切,對照起來,更讓我體味到那幾位死對頭的諷刺和冷淡。C太太一向非常矜重,在吃飯時間以外更不愛找人聊天,現在卻常常趁著機會在花園裡跟我談話,並且——我幾乎可以這麼說:她確是對我格外垂青,正因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單獨交談就足以教人覺得是特殊的榮寵了。真的,講得直率些我還必須說:她簡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種因由走來跟我說話,每次作得用意顯明,幸虧她是一位蕭蕭白髮的老太太,不然真會讓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談著談著,我們的話題不可避免地總要回頭,老是落到一個論點上,落到亨麗哀太大的問題上:她像是感到一種非常玄妙的興味似的,談起這事就對那個忘掉自身責任的女人大加非議,極力譴責別人心志不堅。然而就在同時,看見我始終如一,對那位纖弱秀麗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麼也難使我放棄原意,她又似乎深覺快慰。她一再將我們的談話拉往這個方向,到後來弄得我莫名其妙,對於這種古怪的、幾乎像是憂鬱症造成的執拗不知道該怎樣想才好。

  象這樣過了好幾天——大約五、六天,這種方式的談話在她說來為什麼很關重要,她卻不曾有一言半語洩露秘密。不過,其中一定別有緣故,在一次散步的時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時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滿,準備再過一天就要離開了。立刻,她的素來靜如止水的臉上突然了露出異樣的緊張表情,恰象一片雲翳天外飛來,罩住了她那雙灰碧似海的眼睛:「多麼可惜!我還有許多話要跟您談哩。」從這一霎開始,她現出一種迷離恍惚的神情,顯而易見,她說這話時那樁時刻忘懷不了的事又在腦子裡升起來了。最後,她自己摹地驚覺過來,沉默了半晌,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來說:

  「看來,我想要對您說的話是難於口述明白的。我寧願寫信告訴您。」一說完她就急急轉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習見的那樣。

  果然,當天傍晚快要開飯的時候,我在自己房間裡發現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筆跡。遺憾得很,我年輕時對待文件書信相當隨便,因此沒法在這兒引錄原文,只記得信上曾經問我,能不能聽她敘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經歷。她在信裡說,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陳跡,跟她現在的生活是沒有什麼牽連的了,而且我是再過一天即將遠去的人,把二十多年來埋藏心底的苦惱事對我傾訴一回,作來也還不算太難。因此,如果我對這樣一次談話並不感到冒昧的話,她很想求我給予她一小時的時間。

  以上只是那封信裡的主要內容,原信在當時異乎尋常地感動了我:信是用英文寫的,單是這一點就賦予了它極度明晰而果決的力量。可是在我這一面,回信萬難措詞,我起了三次稿都終於撕毀,最後才這樣回答:

  「您對我這麼信任,我實在深引為榮,如果您認為必要,我可以保證嚴守秘密。凡不是您願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強求。唯願您敘述時,能夠對己對人處處牢守真實。您對我的信託,我全當是特殊的榮寵,您可以相信我這話決非虛套。」

  晚上,我將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間裡,第二天早晨我又發現了一封回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