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接著出現了怵目驚心的一幕,簡直無法描述,因為人遇打擊過重難以承受時,那瞬間所產生的非常強烈的緊張情緒,從外表看來極富悲劇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論圖畫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樣將它重繪出來。那個胖丈夫突然邁著那在他足下呻吟不絕的梯級走下樓來,臉也變了,神色倦怠而凶獰,手裡拿著一封信。「您叫大家回來吧!」他對工作人員的領班說,聲音幾乎聽不見。「請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來吧,用不著四處尋找了。我的太太已經撇下我走掉啦。」

  這個受了致命打擊的人,性格裡存在著超過常人的堅忍,使他當著許多人還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於好奇,都圍攏來看他,此刻個個吃驚,面子上不好意思,腦子裡滿是疑團,又紛紛離開了他。他還有足夠的自製力,能夠悠悠晃晃目不旁視地走過我們身邊,踅進閱覽室隨手關掉了電燈。隨後我們聽見他的笨重龐大的軀體倒進靠椅時發出的聲響,緊接著便聽到一陣野獸狂嗥似的哭聲,只有從來不曾哭泣過的人才會這樣哭。

  對於我們每一個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這種發于自然的哀傷都有著某種帶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懷著好奇心悄悄走來的客人,誰都不敢吐出一聲輕笑,也不敢說出一句惋惜的話。大家默默無言,對著這場粉碎一切的情感迸瀉,我們似乎感到羞愧,只得一個跟著一個,分別溜回自己屋裡,留下這個被擊倒的人,在那間黑黝黝的屋子裡獨自啜泣。最後,整座樓裡的燈光相繼熄滅,才漸漸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議論聲。

  不用說,這麼一樁奇事,閃電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觸動感覺,自然會使平日只慣閒散優遊的那班人受到強烈的刺激。不過,我們飯桌上猛然爆發、鬧得幾乎動武的熱烈爭論,雖然起因於這樁驚人奇案,實質上卻可以說是一場關係著原則問題的論辯,是一場牽涉著不相容的人生觀的忿怒衝突。那位萬念俱灰的丈夫,由於惱恨,一時神智昏亂地將手裡的信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給一個女僕看到了,她這人不知謹慎洩露了內情,馬上弄得無人不曉。原來亨麗哀太太不是單獨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年輕的法國人去的(這一來,許多人原先對那位法國人的讚賞頓時化為烏有了)。乍一看來不難明白,總是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拋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換一位風流年少的美男子。可是,那位工廠主、他的兩個女兒,還有亨麗哀大太本人,過去都不曾狠這位花花公子會過面,但憑黃昏時平臺上一次兩小時的交談,再加上一小時在花園裡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個三十三歲上下、聲譽清白的女人動了熱情,一夜之間變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跟隨一個素不相識的登徒子遠走天涯嗎?這種特殊情形不免使每個人都大惑不解。終於,我們全桌的人一致斷定,這些表面上的公開事實不足為憑,那只是這對情人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虛:亨麗哀太太跟那個年輕人准是暗中早有來往,迷魂精這次來到僅僅為了商定逃走的最後細節而已,因為——大家推斷說——,一位極有身分的大太,跟別人認識了不過兩小時,聽到一聲呼哨立刻相隨情奔,這是決不可能的事。大家說到這裡,我忽然覺得,試提一個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為另一種可能性,甚至為它的可靠性作辯護。我說,有一種女人,多年來對婚後生活深感失望,內心裡固而已有準備,逢到任何有力的進攻就會立刻委身相從。我一提出這個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見,便馬上掀起了普遍的爭論,在座的兩對夫婦尤其激動,這兩位德國人和兩位意大利人同聲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難堪的侮蔑態度,他們說,若認為世間真有一見鍾情未免太愚蠢,那原只是低級小說裡面的無聊幻想。

  這場桌上糾紛從上湯時開始,直鬧到吃完布丁為止,其間種種狂風急雨,沒有必要在這兒詳細追述:只有長年在公寓裡吃飯的人才會這樣爭論,平常的時候,他們在一次偶然爆發的紛爭裡,一時昂奮,所持的議論多半內容空泛,都只是急忙中胡亂揀來的陳腔濫調而已。我們這次的爭論何以竟會急轉直下有了惡聲相向的形勢,這也是難以解釋清楚的;我相信,開始動意氣是由於那兩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於要將自己的太太劃在一邊,不讓她們也被算在這種淺薄危險的可能性裡面。可惜的是,這兩人找不出有力的論據來反駁我,只是宣稱,唯有單憑一件很偶然的、極下流的、獨身男子騙取愛情的例子來判斷婦女心理的人,才會說出那樣的話。這種論調已經使我多少有些著惱,那位德國太太竟還接著開火,教訓口氣十足地加重斥責說,世上固然有著正派女人,另一方面也還有些「天生的賤骨頭」,照她看來亨麗哀太太准是這類人。這一來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採取了攻勢。我指出,一個女人一生裡確有許多時刻,會使她屈服於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之下,不但違反本來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這種情形實際上明明存在著;硬不承認這種事實,不過是懼怕自己的本能和我們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蓋內心的恐懼罷了。而且,許多人覺著這麼做很可自慰,要這樣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誘惑的人」更堅強、更道德、更純潔。按我個人的看法,一個女人與其象一般常見的那樣,偎在丈夫懷裡閉著眼睛撒謊,不如光明磊落地順從自己的本能,那倒誠實得多。我所說的大致都是這一類的話,這時談話漸帶火性,而別人越是抵毀可憐的亨麗哀太太,我為她辯護得越熱切(其實已遠遠超出了我內心的真正感情)。對於那兩對夫婦,我這麼慷慨激昂無異是——象大學生們常說的——吹起了戰鬥號角,他們四個人仿佛一組不很和諧的四重奏,忿恨切齒地向我大肆反擊。那位丹麥老頭一直滿臉含笑坐在一邊,象個握著馬錶的足球賽裁判員似的,每當形勢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幾下表示警告:「先生們,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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