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上頁 下頁
十三


  尤其是那位帝國伯爵,一個年歲較大的鰥夫,他為了讓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你的兒子能上德萊瑟中學學習,到處奔走,托人說情——他像愛女兒那樣地愛我。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我要是答應了,今天可能已經當上了伯爵夫人,成為提羅爾地方一座美妙無比的府邸的女主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因為孩子將會有一個溫柔可親的父親,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邊將會有一個性情平和、性格高貴、心地善良的丈夫——不論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我,不論我的拒絕如何傷他的心,我始終沒有答應他。

  也許我拒絕他是愚蠢的,因為要不然我此刻便會在什麼地方安靜地生活,並且受到保護,而這招人疼愛的孩子便會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幹嗎不向你承認這一點呢——我不願意拴住自己的手腳,我要隨時為你保持自由。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往日的孩子的夢還沒有破滅:說不定你還會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邊,哪怕只是叫去一個小時也好。為了這可能有的一小時的相會,我拒絕了所有的人的求婚,好一聽到你的呼喚,就能應召而去。自從我從童年覺醒過來以後,我這整個的一生無非就是等待,等待著你的意志!

  而這個時刻的確來到了。可是你並不知道,你並沒有感到,我的親愛的!就是在這個時刻,你也沒有認出我來——你永遠、永遠、永遠也沒有認出我來!在這之前我已多次遇見過你,在劇院裡,在音樂會上,在普拉特爾④,在馬路上——每次我的心都猛的一抽,可是你的眼光從我身上滑了過去:從外表看來,我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我從一個靦腆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女人,就像他們說的,嫵媚嬌美,打扮得豔麗動人,為一群傾慕者簇擁著:你怎麼能想像,我就是在你臥室的昏暗燈光照耀下的那個羞怯的少女呢?有時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們當中有一個向你問好。

  ④維也納的公園。

  你回答了他的問候,抬眼看我: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氣的陌生的,表示出讚賞的神氣,卻從未表示出你認出我來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老是認不出我是誰,我對此幾乎習以為常,可是我還記得,有一次這簡直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坐在歌劇院的一個包廂裡,隔壁的包廂裡坐著你。演奏序曲的時候燈光熄滅了,我看不見你的臉,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邊,就跟那天夜裡一樣的近,你的手支在我們這個包廂的鋪著天鵝絨的欄杆上,你那秀氣的、纖細的手。

  我不由得產生一陣陣強烈的欲望,想俯下身去謙卑地親吻一下這只陌生的、我如此心愛的手,我從前曾經受到過這只手的溫柔的擁抱啊。耳邊樂聲靡靡,撩人心弦,我的那種欲望變得越來越熾烈,我不得不使勁掙扎,拚命挺起身子,因為有股力量如此強烈地把我的嘴唇吸引到你那親愛的手上去。第一幕演完,我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離開劇院。在黑暗裡你對我這樣陌生,可是又挨我這麼近,我簡直受不了。

  可是這時刻來到了,又一次來到了,在我這浪費掉的一生中這是最後一次。差不多正好是在一年之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時每刻都想念著你,因為你的生日我總像一個節日一樣地慶祝。一大清早我就出門去買了一些白玫瑰花,像以往每年一樣,派人給你送去,以紀念你已經忘卻的那個時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車出去,我帶他到戴默爾點心鋪⑤去,晚上帶他上劇院。

  ⑤「戴默爾點心鋪」,維也納的高級點心店。

  我希望,孩子從小也能感到這個日子是個神秘的紀念日,雖然他並不知道它的意義。第二天我就和我當時的情人呆在一起,他是布律恩地方一個年輕的富有的工廠主,我和他已經同居了兩年。他嬌縱我,對我體貼入微,和別人一樣,他也想和我結婚,而我也像對待別人一樣,似乎無緣無故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儘管他給我和孩子送了許多禮物,而且本人也很親切可愛。他這人心腸極好,雖說有些呆板,我有些低三下四。我們一起去聽音樂會,在那兒遇到了一些尋歡作樂的朋友,然後在環城路的一家飯館裡吃晚飯。

  席間,在笑語閒聊之中,我建議再到一家舞廳去玩。這種燈紅酒綠花天酒地的舞廳,我一向十分厭惡,平時要是有人建議到那兒去,我一定反對,可是這一次——簡直像有一股難以捉摸的魔術般的力量在我心裡驅使我突然不知不覺地作出這樣一個建議,在座的人十分興奮,立即高興地表示贊同——可是這一次我卻突然感到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強烈願望,仿佛在那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等著我似的。他們大家都習慣於對我百依百順,便迅速地站起身來。我們到舞廳去,喝著香檳酒,我心裡突然一下子產生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非常瘋狂的、近乎痛苦的高興勁兒。我喝了一杯又喝一杯,跟著他們一起唱些撩人心懷的歌曲,心裡簡直可說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欲望,想跳舞,想歡呼。

  可是突然——我仿佛覺得有一樣冰涼的或者火燙的東西猛的一下子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你和幾個朋友坐在鄰桌,你用讚賞的渴慕的目光看著我,就用你那一向撩撥得我心搖神蕩的目光看著我。十年來第一次,你又以你全部不自覺的激烈的威力盯著看我。我顫抖起來。舉起的杯子幾乎失手跌落。幸虧同桌的人沒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亂:它消失在哄笑和音樂的喧鬧聲中。

  你的目光變得越來越火燒火燎,使我渾身發燒,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是你終於、終於認出我來了呢,還是你把我當作新歡,當作另外一個女人,當作一個陌生女人在追求?熱血一下子湧上我的雙頰,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同桌的人跟我說的話。你想必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搞得多麼心神不安。你不讓別人覺察,微微地擺動一下腦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廳去一會兒。

  接著你故意用明顯的動作付帳,跟你的夥伴們告別,走了出去,行前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渾身哆嗦,好像發冷,又好像發燒,我沒法回答別人提出的問題,也沒法控制我周身沸騰奔流的熱血。恰好這時有一對黑人舞蹈家腳後跟踩得劈拍亂響,嘴裡尖聲大叫,跳起一種古裡古怪的新式舞蹈來:大家都在注視著他們,我便利用了這一瞬間。我站了起來,對我的男朋友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就尾隨你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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