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上頁 下頁
十二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從來沒有見過他。你從來也沒有在旁邊走過時掃過一眼這個俊美的小人兒、你的孩子,你連和他出於偶然匆匆相遇的機會也沒有。我生了這個孩子之後,就隱居起來,很長時間不和你見面;我對你的相思不像原來那樣痛苦了,我覺得,我對你的愛也不像原來那樣熱狂了,自從上天把他賜給我以後,我為我的愛情受的苦至少不像原來那樣厲害了。

  我不願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半給你,一半給他,所以我就全力照看孩子,不再管你這個幸運兒,你沒有我也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需要我,我得撫養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摟在懷裡。我似乎已經擺脫了對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擺脫了我的厄運,似乎由於你的另一個你、實際上是我的另一個你而得救了——只是在難得的、非常難得的情況下,我的心裡才會產生低三下四地到你房前去的念頭。

  我只幹一件事:每逢你的生日,總要給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你在我們恩愛的第一夜之後送給我的那些花一模一樣。在這十年、在這十一年之間你有沒有問過一次,是誰送來的花?也許你曾經回憶起你從前贈過這種玫瑰花的那個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從暗地裡把花遞給你,一年一次,喚醒你對那一時刻的回憶——這樣對我來說,於願已足。

  你從來沒有見過他,沒有見過我們可憐的孩子——今天我埋怨我自己,不該不讓你見他,因為你要是見了他,你會愛他的。你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可憐的男孩,沒有看過他微笑,沒有見他輕輕地抬起眼瞼,然後用他那聰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來一道明亮而歡快的光芒。啊,他是多麼開朗、多麼可愛啊:你性格中全部輕佻的成分在他身上天真地重演了,你的迅速的活躍的想像力在他身上得到再現:他可以一連幾小時著迷似的玩著玩具,就像你遊戲人生一樣,然後又揚起眉毛,一本正經地坐著看書。他變得越來越像你;在他身上,你特有的那種嚴肅認真和玩笑戲謔兼而有之的兩重性也已經開始明顯地發展起來。他越像你,我越愛他。

  他學習很好,說起法文來,就像個小喜鵲滔滔不絕,他的作業本是全班最整潔的,他的相貌多麼漂亮,穿著他的黑絲絨的衣服或者白色的水兵服顯得多麼英俊。他無論走到那兒,總是最時髦的;每次我帶著他在格拉多②的海灘上散步,婦女們都站住腳步,摸摸他金色的長髮,他在塞默林滑雪橇玩,人們都扭過頭來欣賞他。他是這樣的漂亮,這樣的嬌嫩,這樣的可人意兒:去年他進了德萊瑟中學的寄宿學校③,穿上制服,佩了短劍,看上去活像十八世紀宮廷的侍童!——可是他現在身上除了一件小襯衫一無所有,可憐的孩子,他躺在那兒,嘴唇蒼白,雙手合在一起。

  ②格拉多,意大利格爾茨省的一個城市,位於亞德裡亞海濱,是個著名的海濱浴場。
  ③德萊瑟中學系維也納的一所貴族子弟學校,附屬於德萊瑟學校,該學院為奧地利女皇瑪麗亞·德萊瑟於一七四六年所創建。

  你說不定要問我,我怎麼可能讓孩子在富裕的環境裡受到教育呢,怎麼可能使他過一種上流社會的光明、快樂的生活呢。我最心愛的人兒,我是在黑暗中跟你說話;我沒有羞恥感,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可是別害怕,親愛的——我賣身了。我倒沒有變成人們稱之為街頭野雞的那種人,沒有變成妓女,可是我賣身了。我有一些有錢的男朋友,闊氣的情人:最初是我去找他們,後來他們就來找我,因為我——這一點你可曾注意到?——長得非常之美。每一個我委身相與的男子都喜歡我,他們大家都感謝我,都依戀我,都愛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這樣,我的親愛的!

  我告訴你,我賣身了,你會因此鄙視我嗎?不會,我知道,你不會鄙視我。我知道,你一切全都明白,你也會明白,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另一個自我,為了你的孩子。我在產科醫院的那間病房裡接觸到貧窮的可怕,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遭人踐踏、受人淩辱的,總是犧牲品。我不願意、我絕不願意你的孩子、你的聰明美麗的孩子註定了要在這深深的底層,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黴爛、卑下的環境之中,在一間後屋的齷齪的空氣中長大成人。不能讓他那嬌嫩的嘴唇去說那些粗俚的語言,不能讓他那白淨的身體去穿窮人家的發黴的皺縮的衣衫——你的孩子他應該擁有一切,應該享有人間一切財富,一切輕鬆愉快,他應該也上升到你的高度,進入你的生活圈子。

  因此,只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愛人,我賣身了。這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犧牲,因為人家一般稱之為名譽、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純粹是空洞的概念:我的身體只屬￿你一個人,既然你不愛我,那麼我的身體怎麼著了我也覺得無所謂。我對男人們的愛撫,甚至於他們最深沉的激情,全都無動於衷,儘管我對他們當中有些人不得不深表敬意,他們的愛情得不到報答,我很同情,這也使我回憶起我自己的命運,因而常常使我深受震動。我認得的這些男人,對我都很體貼,他們大家都寵我、慣我、尊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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