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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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站在外面前廳裡,衣帽間旁邊,等著我。我一出來,你的眼睛就發亮了。你微笑著快步迎了上來;我立即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認出當年的那個小姑娘,也沒有認出後來的那個少女,我又一次把我當作一個新相遇的女人,當作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來追求。「您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小時時間呢?」你用親切的語氣問我——從你那確有把握的樣子我感覺到,你把我當作一個夜間賣笑的女人。「好吧,」我說道。 十多年前那個少女在幽暗的馬路上就用這同一個聲音抖顫、可是自然而然地表示贊同的「好吧」回答你的。「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呢?」你問道。「您什麼時候想見我都行,」我回答道——我在你面前是沒有羞恥感的。你稍微有些驚訝地凝視著我,驚訝之中含有懷疑、好奇的成份,就和從前你見我很快接受你的請求時表示驚詫不止一樣。「現在行嗎?」你問道,口氣有些遲疑。「行,」我說,「咱們走吧。」我想到衣帽間去取我的大衣。 我突然想起,衣帽票在我男朋友手裡,我們的大衣是一起存放的。回去向他要票,勢必要嘮嘮叨叨地解釋一番,另一方面,和你呆在一起的時候,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要我放棄,我也不願意。所以我一秒鐘也不遲疑:我只取了一塊圍巾披在晚禮服上,就走到夜霧彌漫、潮濕陰冷的黑夜裡去,撇開我的大衣不顧,撇開那個溫柔多情的好心人不顧,這些年來就是他養活我的,而我卻當著他朋友的面,丟他的臉,使他變成一個可笑的傻瓜:供養了幾年的情婦遇到一個陌生男子一招手就會跟著跑掉。 啊,我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地意識到,我對一個誠實的朋友幹了多麼卑鄙惡劣、多麼忘恩負義、多麼下作無恥的事情,我感覺到,我的行為是可笑的,我由於瘋狂,使一個善良的人永遠蒙受致命的創傷,我感覺到,我已把我的生活徹底毀掉——可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再一次親吻一下你的嘴唇,想再一次聽你溫柔地對我說話,與之相比,友誼對我又算得了什麼,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我就是這樣愛你的,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過去,我可以把這話告訴你了。我相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經躺在屍床上,也會突然擁來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來,跟著你走。 門口停著一輛轎車,我們驅車到你的寓所。我又聽見你的聲音,我又感到你溫存地呆在我的身邊,我又和從前一樣如醉如癡,又和從前一樣感到天真的幸福。相隔十多年,我第一次又登上你的樓梯,我的心情——不說了,不說了,我沒法向你描繪,在那幾秒鐘裡我是如何對於一切都有雙重的感覺,既感到逝去的歲月,也感到眼前的時光,而在一切和一切之中,我只感覺到你。你的房間沒有多少變化,多了幾張畫,多了幾本書,有的地方多了幾件新的家具,可是一切在我看來還是那麼親切。 書桌上供著花瓶,裡面插著玫瑰花——我的玫瑰花,是我前一天你生日派人給你送來的,以此幻念一個你記不得了的女人,即使此刻,她就近在你的眼前,手握著手,嘴唇緊貼著嘴唇,你也認不出她來。可是,我還是很高興,你供著這些鮮花:畢竟還有我的一點氣息、我的愛情的一縷呼吸包圍著你。 你把我摟在懷裡。我又在你那裡度過了一個銷魂之夜。可是即使我脫去衣服赤身露體,你也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練的溫存和愛撫,我發現,你的激情對一位情人和一個妓女是一樣看待,不加區別的。你放縱你的情欲,毫不節制,不加思索地揮霍你的感情。你對我,對於一個從夜總會裡帶來的女人是這樣的溫柔,這樣的高尚,這樣的親切而又充滿敬意,同時在享受女人方面又是那樣的充滿激情;我在陶醉於過去的幸福之中,又一次感覺到你本質的這獨特的兩重性,在肉欲的激情之中含有智慧的精神的激情,這在當年使我這個小姑娘都成了你的奴隸。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男人在溫存撫愛之際這樣貪圖享受片刻的歡娛,這樣放縱自己的感情,把內心深處披露無遺——而事後竟然煙消雲散,全都歸於遺忘,簡直遺忘得不近人情。可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邊的我究竟是誰啊?是從前那個心急如火的小姑娘嗎,是你孩子的母親,還是一個陌生女人?啊,在這激情之夜,一切是如此的親切,如此的熟悉,可一切又是如此異乎尋常的新鮮。我禱告上蒼,但願這一夜永遠延續下去。 可是黎明還是來臨了,我們起得很晚,你請我和你一同進早餐。有一個沒有露面的傭人很謹慎地在餐室裡擺好了早點,我們一起喝茶,閒聊。你又用你那坦率誠摯的親昵態度和我說話,絕不提任何不得體的問題,絕不對我這個人表示任何好奇心。你不問我叫什麼名字,也不問我住在那裡:我對你來說,又不過只是一次豔遇,一個無名的女人,一段熱情的時光,最後在遺忘的煙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告訴我,你現在又要出遠門到北非去,去兩三個月;我在幸福之中又戰慄起來,因為在我的耳邊又轟轟地響起這樣的聲音:完了,完了,忘了!我恨不得撲倒在你的腳下,喊道:「帶我去吧,這樣你終於會認出我來,過了這麼多年,你終於會認出我是誰!」可是我在你的面前是如此羞怯,膽小,奴性十足,性格軟弱。我只能說一句:「多遺憾啊!」你微笑著望看我說:「你真的覺得遺憾嗎?」 這時候一股突發的野勁兒抓住了我。我站起來,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看。然後我說道:「我愛的那個男人也老是出門到外地去。」我凝視著你,直視看你眼睛裡的瞳仁。「現在,現在他要認出我來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經都顫抖起來。可是你沖著我微笑,安慰我:「他會回來的。」——「是的,」我回答道,「會回來的,可是回來就什麼都忘了。」 我說這話的腔調裡一定有一種特殊的激烈的東西。因為你也站起來,注視著我,態度不勝驚訝,非常親切。你抓住我的雙肩,說道:「美好的東西是忘不了的,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你說著,你的目光一直射進我的心靈深處,仿佛想把我的形象牢牢記住似的。我感到你的目光一直進入我的身體,在裡面探索、感覺、吮吸著我整個的生命,這時我相信,盲人終於重見光明。他要認出我來了,他要認出我來了!這個念頭使我整個靈魂都顫抖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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