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上頁 下頁
十一


  像你這種類型的人,即使是其中心地最善良的人,求他們幫助也是很難的。有一次,我還是個孩子,我通過窺視孔看見有個乞丐拉你的門鈴,你給了他一些錢。他還沒開口,你就很快把錢給了他,可是你給他錢的時候,有某種害怕的神氣,而且相當匆忙,巴不得他馬上就走,仿佛你怕正視他的眼睛似的。你幫助人家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惶惶不安、羞怯靦腆、怕人感謝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所以我從來也不去找你。不錯,我知道,你當時是會幫助我的,即使不能確定,這是你的孩子,你也會幫助我的。你會安慰我,給我錢,給我一大筆錢,可是總會帶著那種暗暗的焦躁不耐的情緒,想把這樁麻煩事情從身邊推開。是啊,我相信,你甚至於會勸我及時把孩子打掉。

  我最害怕的莫過於此了——因為只要你要求,我什麼事情不會去幹呢!我怎麼可能拒絕你的任何請求呢!而這孩子可是我的命根子,因為他是你的骨肉啊,他又是你,又不再是你。你這人幸福的無憂無慮的人,我一直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現在你永遠交給我了,禁錮在我的身體裡,和我的生命連在一起。這下子我終於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裡感覺到你在生長,你的生命在生長,我可以哺育你,餵養你,愛撫你,親吻你,只要我的心靈有這樣的渴望。你瞧,親愛的,正因為如此,我一知道我懷了一個你的孩子,我便感到如此的幸福,正因為如此,我才把這件事瞞著你:這下你再也不會從我身邊溜走了。

  當然,親愛的,這些日子並不是像我腦子裡預先感覺的那樣,盡是些幸福的時光,也有幾個月充滿了恐怖和苦難,充滿了對人們的卑劣的憎惡。我的日子很不好過。臨產前幾個月我不能再到店裡去上班,要不然會引起親戚們的注意,把這事告訴我家。我不想向我母親要錢——所以我便靠變賣手頭有的那點首飾來維持我直到臨產時的那段時間的生活。

  產前一個禮拜,我最後的幾枚金幣被一個洗衣婦從櫃子裡偷走了,我只好到一個產科醫院去生孩子,只有一貧如洗的女人,被人遺棄遭人遺忘的女人萬不得已才到那兒去,就在這些窮因潦倒的社會渣滓當中,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墮地了。那兒真叫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全都陌生,我們躺在那兒的那些人,互不相識,孤獨苦寂,互相仇視,只是被窮困、被同樣的苦痛驅趕到這間抑鬱沉悶的、充滿了哥羅仿和鮮血的氣味、充滿了喊叫和呻喚的病房裡來。窮人不得不遭受的淩侮,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恥辱,我在那兒都受到了。

  我忍受著和娼妓之類的病人朝夕相處之苦,她們卑鄙地欺侮著命運相同的病友;我忍受著年輕醫生的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們臉上掛著譏諷的微笑,把蓋在這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單掀起來,帶著一種虛假的科學態度在她們身上摸來摸去;我忍受著女管理員的無饜的貪欲——啊,在那裡,一個人的羞恥心被人們的目光釘在十字架上,備受他們的毒言惡語的鞭笞。

  只有寫著病人姓名的那塊牌子還算是她,因為床上躺著的只不過是一塊抽搐顫動的肉,讓好奇的人東摸西摸,只不過是觀看和研究的一個對象而已——啊,那些在自己家裡為自己溫柔地等待著的丈夫生孩子的婦女不會知道,孤立無援,無力自衛,仿佛在實驗桌上生孩子是怎麼回事!我要是在哪本書裡念到地獄這個詞,直到今天我還會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間擠得滿滿的、水氣彌漫的、充滿了呻喚聲、笑語聲和慘叫聲的病房,我就在那裡吃足了苦頭,我會想到這座使羞恥心備受淩遲的屠宰場。

  原諒我,請原諒我說了這些事。可是也就是這一次,我才談到這些事,以後永遠也不再說了。我對此整整沉默了十一年,不久我就要默不作聲直到地老天荒:總得有這麼一次,讓我嚷一嚷,讓我說出來,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得到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我的全部幸福,如今他躺在那裡,已經停止了呼吸。我看見孩子的微笑,聽見他的聲音,我在幸福陶醉之中早已把那些苦難的時刻忘得一乾二淨;可是現在,孩子死了,這些痛苦又歷歷如在眼前,我這一次、就是這一次,不得不從心眼裡把它們叫喊出來。

  可是我並不抱怨你,我只怨天主,是天主使這痛苦變得如此無謂。我不怪你,我向你發誓,我從來也沒有對你生過氣、發過火。即使在我的身體因為陣痛扭作一團的時刻,即使在痛苦把我的靈魂撕裂的瞬間,我也沒有在天主面前控告過你;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那幾夜,從來沒有譴責過我對你的愛情。我始終愛你,一下讚美著你我相遇的那個時刻。要是我還得再去一次這樣的地獄,並且事先知道,我將受到什麼樣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受一次,我的親愛的,再受一次、再受千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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