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上頁 下頁


  在這最後一天我突然果斷地感覺到,不在你的身邊,我就沒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救星。我一輩子也說不清楚,我當時是怎麼想的,在這絕望的時刻,我是否真正能夠頭腦清醒地進行思考,可是突然——我媽不在家——我站起身來,身上穿著校服,走到對面去找你。不,我不是走過去的:一種內在的力量象磁鐵,把我僵手僵腳地、四肢哆嗦地吸到你的門前。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打算怎麼樣:我想跪倒在你的腳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丫頭,做你的奴隸。

  我怕你會取笑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的這種純潔無邪的狂熱之情,可是親愛的,要是你知道,我當時如何站在門外冷氣徹骨的走廊裡,嚇得渾身僵直,可是又被一股難以捉摸的力量所驅使,移步向前,我如何使了大勁兒,挪動抖個不住的胳臂,伸出手去——這場鬥爭經過了可怕的幾秒鐘,真像是永恆一樣的漫長——用指頭去按你的門鈴,要是你知道了這一切,你就不會取笑了。刺耳的鈴聲至今還在我耳邊震響,接下來是一片寂靜,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周身的鮮血也凝結不動,我凝神靜聽,看你是否走來開門。

  可是你沒有來。誰也沒有來。那天下午你顯然不在家裡,約翰大概出去辦事了,所以我只好搖搖晃晃地拖著腳步回到我們搬空了家具、殘破不堪的寓所,門鈴的響聲還依然在我耳際縈繞,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床旅行毯上,從你的門口到我家一共四步路,走得我疲憊不堪,就仿佛我在深深的雪地裡跋涉了幾個小時似的。可是儘管精疲力盡,我想在他們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說說話的決心依然沒有泯滅。

  我向你發誓,這裡面絲毫也不摻雜情欲的念頭,我當時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姑娘,除了你以外實在別無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見你,再見你一面,緊緊地依偎在你的身上。於是整整一夜,這可怕的漫長的一夜,親愛的,我一直等著你,我媽剛躺下睡著,我就輕手輕腳地溜到門道裡,尖起耳朵傾聽,你什麼時候回家。我整夜都等著你,這可是個嚴寒冷凍的一月之夜啊。

  我疲憊困倦,四肢酸疼,門道裡已經沒有椅子可坐,我就趴在地上,從門底下透過來陣陣寒風。我穿著單薄的衣裳躺在冰冷的使人渾身作疼的硬地板上,我沒拿毯子,我不想讓自己暖和,唯恐一暖和就會睡著,聽不見你的腳步聲。躺在那裡渾身都疼,我的兩腳抽筋,踡縮起來,我的兩臂索索直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來,在這可怕的黑古隆冬的門道裡實在冷得要命。可是我等著,等著,等著你,就像等待我的命運。

  終於——大概是在淩晨兩三點鐘吧——我聽見樓下有人用鑰匙打開大門,然後有腳步聲順著樓梯上來。剝那間我覺得寒意頓消,渾身發熱,我輕輕地打開房門,想沖到你的跟前,撲在你的腳下。……啊,我真不知道,我這個傻姑娘當時會幹出什麼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蠟燭光晃晃悠悠地從樓梯照了上來。我握著門把,渾身哆嗦。上樓來的,真是你嗎?

  是的,上來的是你,親愛的——可是你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我聽到一陣嬌媚的輕笑,綢衣拖地的窸窣聲和你低聲說話的聲音——你是和一個女人一起回來的。

  我不知道,我這一夜是怎麼熬過來的。第二天早上八點鐘他們把我拖到因斯布魯克去了;我已經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的兒子昨天夜裡死了——如果現在我果真還得繼續活下去的話,我又要孤零零地一個人生活了。明天他們要來,那些黝黑、粗笨的陌生男人,帶口棺材來,我將把我可憐的唯一的孩子裝到棺材裡去。也許朋友們也會來,帶來些花圈,可是鮮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麼用?他們會來安慰我,給我說些什麼話;可是他們能帶我什麼忙呢?我知道,事後我又得獨自一人生活。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卻又孤獨生活更可怕的了。我當時,在因斯布魯克度過的漫無止境的兩年時間裡,體會到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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