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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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始終為你而緊張,為你而顫動;可是你對此毫無感覺,就像你口袋裡裝了懷錶,你對它的繃緊的發條沒有感覺一樣。這根發條在暗中耐心地數著你的鐘點,計算著你的時間,以它聽不見的心跳陪著你東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幾百萬秒當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你的什麼事情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的每一個生活習慣,認得你的每一根領帶、每一套衣服,認得你的一個一個的朋友,並且不久就能把他們加以區分,把他們分成我喜歡的和我討厭的兩類:我從十三歲到十六歲,每一小時都是在你身上度過的。 啊,我幹了多少傻事啊!我親吻你的手摸過的門把,我偷了一個你進門之前扔掉的雪茄煙頭,這個煙頭我視若聖物,因為你的嘴唇接觸過它。晚上我上百次地藉故跑下樓去,到胡同裡去看看你哪間屋裡還亮著燈光,用這樣的辦法來感覺你那看不見的存在,在想像中親近你。你出門旅行的那些禮拜裡——我一看見那善良的約翰把你的黃色旅行袋提下樓去,我的心便嚇得停止了跳動——那些禮拜裡我雖生猶死,活著沒有一點意思。我心情惡劣,百無聊賴,茫茫然不知所從,我得十分小心,別讓我母親從我哭腫了的眼睛看出我絕望的心緒。 我知道,我現在告訴你的這些事都是滑稽可笑的荒唐行徑,孩子氣的蠢事。我應該為這些事而感到羞恥,可是我並不這樣,因為我對你的愛從來也沒有像在這種天真的感情流露中表現得更純潔更熱烈的了。要我說,我簡直可以一連幾小時,一連幾天幾夜地跟你說,我當時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幾乎都沒跟我打過一個照面,因為每次我在樓梯上遇見你,躲也躲不開了,我就一低頭從你身邊跑上樓去,為了怕見你那火辣辣的眼光,就像一個人怕火燒著,而縱身跳水投河一樣。要我講,我可以一連幾小時,一連幾天幾夜地跟你講你早已忘卻的那些歲月,我可以給你展開一份你整個一生的全部日曆;可是我不願使你無聊,不願使你難受。 我只想把我童年時代最美好的一個經歷再告訴你,我求你別嘲笑我,因為這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樁,而對我這個孩子來說,這可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大概是個星期天,你出門旅行去了,你的僕人把他拍打乾淨的笨重地毯從敞開著的房門拖進屋去。這個好心人幹這個活非常吃力,我不曉得從哪兒來的一股勇氣,便走了過去,問他要不要我幫他的忙。 他很驚訝,可還是讓我幫了他一把,於是我就看見了你的寓所的內部——我實在沒法告訴你,我當時懷著何等敬畏甚至虔誠的心情!我看見了你的天地,你的書桌,你經常坐在這張書桌旁邊,桌上供了一個藍色的水晶花瓶,瓶裡插著幾朵鮮花,我看見了你的櫃子,你的畫,你的書。我只是匆匆忙忙地向你的生活偷偷地望了一眼,因為你的忠僕約翰一定不會讓我仔細觀看的,可是就這麼一眼我就把你屋裡的整個氣氛都吸收進來,使我無論醒著還是睡著都有足夠的營養供我神思夢想。 就這匆匆而逝的一分鐘是我童年時代最幸福的時刻。我要把這個時刻告訴你,是為了讓你——你這個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人啊——終於開始感到,有一個生命依戀著你,並且為你而憔悴。我要把這個最幸福的時刻告訴你,同時我要把那最可怕的時刻也告訴你,可惜這二者竟挨得如此之近!我剛才已經跟你說過了,為了你的緣故,我什麼都忘了,我沒有注意我的母親,我對誰也不關心。我沒有發現,有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位因斯布魯克地方的商人和我母親沾著遠親,這時經常來作客,一呆就是好長時間;是啊,這只有使我高興,因為他有時帶我母親去看戲,這樣我就可以一個人呆在家裡,想你,守著看你回來,這可是我唯一的至高無上的幸福啊!結果有一天我母親把我叫到她房裡去,嘮嘮叨叨說了好些,說是要和我嚴肅地談談。 我的臉刷的一下發白了,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莫非她預感到了什麼,猜到了什麼不成?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你,想到我的秘密,它是我和外界發生聯繫的紐帶。可是我媽自己倒顯得非常忸怩,她溫柔地吻了我一兩下,(平時她是從來也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發上坐在她的身邊,然後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地開始說道,她的親戚是個死了妻子的單身漢,現在向她求婚,而她主要是為我著想,決定接受他的請求。一股熱血湧到我的心裡,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想到你。「那咱們還住在這兒吧?」我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不,我們搬到因斯布魯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兒有座漂亮的別墅。」 她說的別的話我都沒有聽見。我突然眼前一黑,後來我聽說,我當時暈過去了。我聽見我母親對我那位等在門背後的繼父低聲說,我突然伸開雙手向後一仰,就像鉛塊似的跌到地上。以後幾天發生過什麼事情,我這麼一個無權自主的孩子又怎樣抵抗過他們壓倒一切的意志,這一切我都沒法向你形容:直到現在,我一想到當時,我這握筆的手就抖了起來。我真正的秘密我又不能洩露,結果我的反對在他們看來就純粹是脾氣倔強、固執己見、心眼狠毒的表現。誰也不再答理我,一切都背著我進行。 他們利用我上學的時間搬運東西:等我放學回家,總有一件家俱搬走了或者賣掉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家搬空了,我的生活也隨之毀掉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飯,搬運工人正在包裝家俱,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放著收拾停當的箱子以及給我母親和我準備的兩張行軍床:我們還得在這兒過一夜,最後一夜,明天就乘車到因斯布魯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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