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上頁 下頁


  從我十六歲到十八歲的那兩年,我簡直像個囚犯,像個遭到屏棄的人似的,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間。我的繼父是個性情平和、沉默寡言的男子,他對我很好,我母親似乎為了補贖一個無意中犯的過錯,對我總是百依百順;年輕人圍著我,討好我;可是我執拗地拒他們於千里之外。離開了你,我不願意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生活,我沉湎於我那陰鬱的小天地裡,自己折磨自己,孤獨寂寥地生活。他們給我買的花花綠綠的新衣服,我穿也不穿;我拒絕去聽音樂會,拒絕去看戲,拒絕跟人家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遠足郊遊。

  我幾乎足不逾戶,很少上街:親愛的,你相信嗎,我在這座小城市裡住了兩年之久,認識的街道還不到十條?我成天悲愁,一心只想悲愁;我看不見你,也就什麼不想要,只想從中得到某種陶醉。再說,我只是熱切地想要在心靈深處和你單獨呆在一起,我不願意使我分心。我一個人坐在家裡,一坐幾小時,一坐一整天,什麼事也不做,就是想你,把成百件細小的往事翻來覆去想個不停,回想起每一次和你見面,每一次等候你的情形,我把這些小小的插曲想了又想,就像看戲一樣。因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鐘都重複了無數次,所以我整個童年時代都記得一清二楚,過去這些年每一分鐘對我都是那樣的生動、具體,仿佛這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我當時心思完全集中在你的身上。我把你寫的書都買了來;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報上,這天就成了我的節日。你相信嗎,你的書我念了又念,不知念了多少遍,你書中每一行我都背得出來?要是有人半夜裡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從你的書裡孤零零地給我念上一行,我今天,時隔十三年,我今天還能接著往下背,就像在做夢一樣:你寫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福音書和禱告詞啊。整個世界只是因為和你有關才存在:我在維也納的報紙上查看音樂會和戲劇首次公演的廣告,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什麼演出會使你感到興趣,一到晚上,我就在遠方陪伴著你:此刻他走進劇院大廳了,此刻他坐下了。這樣的事情我夢見了不下一千次,因為我曾經有一次親眼在音樂會上看見過你。

  可是幹嗎說這些事情呢,幹嗎要把一個孤獨的孩子的這種瘋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如此悲慘、如此絕望的狂熱之情告訴一個對此毫無所感、一無所知的人呢?可是我當時難道還是個孩子嗎?我已經十七歲,轉眼就滿十八歲了——年輕人開始在大街上扭過頭來看我了,可是他們只是使我生氣發火。因為要我在腦子裡想著和別人戀愛,而不是愛你,哪怕僅僅是鬧著玩的,這種念頭我都覺得難以理解、難以想像地陌生,稍稍動心在我看來就已經是在犯罪了。我對你的激情仍然一如既往,只不過隨著我身體的發育,隨著我情欲的覺醒而和過去有所不同,它變得更加熾烈、更加含有肉體的成分,更加具有女性的氣息。

  當年潛伏在那個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識裡、驅使她去拉你的門鈴的那個朦朦朧朧的願望,現在卻成了我唯一的思想:把我奉獻給你,完全委身於你。我周圍的人認為我靦碘,說我害羞臉嫩,我咬緊牙關,不把我的秘密告訴任何人。可是在我心裡卻產生了一個鋼鐵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著一件事:回到維也納,回到你的身邊。經過努力,我的意志得以如願以償,不管它在別人看來,是何等荒謬絕倫,何等難以理解。我的繼父很有資財,他把我看作他自己親生的女兒。可是我一個勁兒地頑固堅持,要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最後我終於達到了目的,前往維也納去投奔一個親戚,在一家規模很大的服裝店裡當了個職員。

  難道還要我對你說,在一個霧氣迷濛的秋日傍晚我終於!終於!來到了維也納,我首先是到哪兒去的嗎?我把箱子存在火車站,跳上一輛電車,——我覺得這電車開得多麼慢啊,它每停一站我就心裡冒火——跑到那幢房子跟前。你的窗戶還亮著燈光,我整個心怦怦直跳。到這時候,這座城市,這座對我來說如此陌生,如此毫無意義地在我身邊喧囂轟響的城市,才獲得了生氣,到這時候,我才重新復活,因為我感覺到了你的存在,你,我的永恆的夢。

  我沒有想到,我對你的心靈來說,無論是相隔無數的山川峽谷,還是說在你和我那抬頭仰望的目光之間只相隔你窗戶的一層玻璃,其實都是同樣的遙遠。我抬頭看啊,看啊:那兒有燈光,那兒是房子,那兒是你,那兒就是我的天地。兩年來我一直朝思暮想著這一時刻,如今總算盼到了。這個漫長的夜晚,天氣溫和,夜霧彌漫,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燈光熄滅。然後我才去尋找我的住處。

  以後每天晚上我都這樣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裡幹活一直幹到六點,活很重,很累人,可是我很喜歡這個活,因為工作一忙,就使我不至於那麼痛切地感到我自己內心的騷亂。等到鐵制的捲簾式的百葉窗嘩的一下在我身後落下,我就徑直奔向我心愛的目的地。我心裡唯一的心願就是,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見一次面,只想遠遠地用我的目光摟抱你的臉!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終於遇見你了,而且恰好是在我沒有料想到的一瞬間:我正抬頭窺視你的窗口,你突然穿過馬路走了過來。

  我一下子又成了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我覺得熱血湧向我的面額;我違背了我內心強烈的、渴望看見你眼睛的欲望,不由自主地一低頭,像身後有追兵似的,飛快地從你旁邊跑了過去。事後我為這種女學生似的羞怯畏縮的逃跑行為感到害臊,因為現在我不是已經打定主意了嗎:我一心只想遇見你,我在找你,經過這些好不容易熬過來的歲月,我希望你認出我是誰,希望你注意我,希望為你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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