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象棋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十二


  「好,到現在為止,我希望我已經把一切都跟您解釋得相當清楚了。可是遺憾的是,我自己也沒把握,是否能把以後發生的事也同樣清楚地說給您聽。因為這種新的活動,要求腦子無保留地緊張起來,這就使它不能同時進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剛才已經跟您說過了,按照我的意見,自己把自己當作對手來下棋,這根本是胡鬧。但是如果面前真有一個棋盤,那麼幹這種荒謬絕頂的事至少還有最低限度的一點機會,因為這個棋盤本身總還允許你有一定的距離,產生一種物質上互相隔離的感覺。如果坐在一張真正的棋盤前面,上面擺著真正的棋子,你至少可以安排一些時間來進行思考,你的身體可以一會兒坐在桌子的這一邊,一會兒坐在桌子的那一邊,以便時而從黑方的立場上,時而從白方的立場上來觀察局勢。但是,像我這樣被迫把這些我自己反對我自己的鏖戰,或者您願意這麼說的話,我自己和我自己進行的鏖戰,反射到我腦子裡想像的空間中去,我也就被迫在我的腦海裡,把六十四個格子裡的每一步棋走過之後的棋勢清清楚楚地抓住,而且除此之外,不僅把暫時的棋局記住,還要算出雙方各自可能要走的其他幾步棋,這就是說——我自己也知道,這一切聽起來是多麼荒唐——我要雙倍、三倍地設想,不,六倍、八倍。

  十二倍地設想,為了每一個我,即黑子我和白子我,都要事先想出四五步棋來。請您原諒,我竟然向您提出這樣的苛求——設想一下這種瘋狂的事情。在我的幻想的抽象空間裡下這種象棋的時候,我作為白方的棋手必須事先算出四五步棋。同時,作為黑方的棋手,也得這樣幹。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必須把隨著棋局的發展而產生的一步步局勢事先用兩個腦子加以聯想,用白方的腦子和黑方的腦子一起聯想。但是,即便是這種自我分裂也還不是我這種莫名其妙的試驗當中最危險的事情。最危險的是我這樣獨立無依地想出一些棋局,結果腳底下失去了實地,一下子就陷入了無底的深淵。要是單單把名家的棋局複演一遍,就像前幾個禮拜我一直練習的那樣。那麼歸根到底只不過是一種複製的過程,純粹是把已有的物質重複一遍,這樣做,並不見得比背誦詩歌、默記法律條文更吃力。這是一種有限制的、按部就班的活動,因而是絕妙的腦力練習。我在上下午各下兩盤棋,變成了我的固定的作業,我毫不費勁地就完成了。

  它們代替了我的正常的活動,再說,萬一我在下一盤棋的過程中走錯了,或者不知道怎麼往下走了,我總還有書可以作為依靠。僅僅因為這個緣故,這種活動對於我的已經受到震撼的神經來說才如此有益,甚至可以說起到鎮靜作用,因為照著棋譜下別人下過的棋局,並沒有讓我自己去冒風險。無論是黑方還是白方取勝,我都無所謂。在那兒爭奪冠軍稱號的不是阿廖辛或者波哥留勃夫嗎。我個人,我的理智、我的靈魂僅僅作為觀局者,作為行家在那兒欣賞那些棋局的激烈轉變和優美之處。

  可是自從我自己試圖和我自己對壘之時起,我就不知不覺地開始向我自己挑起戰來。兩個我當中的每一個我,黑子我和白子我,都得互相爭個高低,雙方都野心勃勃,焦躁不安,急於取勝,急於贏棋。作為黑子我,每下一步棋,我都拼命在想,白子我將採取什麼步驟。兩個我當中的每一個我只要另一個我走錯一步棋,就興高采烈,而同時對於自己的失利則火冒三丈。」

  「這一切看上去都毫無意義,事實上,這樣一種人為的精神分裂,這樣一種可能引起危險的情緒激動的意識分裂,在正常的情況下,在正常的人身上是難以想像的。但是您不要忘記,我已經被人用暴力從一切正常的狀態中強拉了出來,我是一個無辜遭受監禁的囚徒,幾個月來被人挖空心思地用孤寂折磨著,是一個早就想把他心裡積聚起來的憤怒向什麼東西發洩一下的人。既然我別無所有,只有這種荒唐的自己把自己當敵手的棋戲,那麼我的憤怒,我的報復心,便狂熱地全部傾注到這種遊戲中去了。我心裡有一種東西要證明自己是對的,而我心裡不是只有這另一個自我是我能夠與之作戰的嗎,所以我在下棋的時候簡直達到一種癲狂的激動的程度。起先我還心平氣和、深思熟慮地進行思考,在兩盤棋之間我還安排些休息時間,歇一歇,鬆口氣;但是漸漸地,我那激動的神經不容我再等。

  白子我剛走一步,黑子我就已經起勁地搶著走了。一盤棋剛下完,我就向我自己挑戰,下另一盤,因為每一盤棋下棋的兩個我總有一個我被另一個我所戰勝,於是便要求再殺一盤報仇雪恨。我永遠也說不清楚,連說個大概也不行,我在囚室裡的最後幾個月裡,由於這種瘋狂的貪得無厭的情緒,我對我自己究竟下了多少盤棋——也許上千盤,說不定更多些。這是一種我自己也無法抵禦的風魔,從早到晚我什麼也不想,盡想著象、卒、車、王、將死和移位。我整個的身心都被逼到這些小方格裡去了。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熱情,變成一種癖好,變成一種激烈的狂怒,它不僅在我醒著的時候糾纏著我,漸漸地,也侵入到我的睡夢之中。

  我腦子裡只能想棋,只能思考棋子的運動,象棋的問題。有時我醒過來,額上汗津津的,我發現,我甚至在睡夢中大概也在下意識地下棋,要是我夢見人,那麼這些人也跟車、象一樣地移動,也跳著馬步或進或退。甚至於把我叫去審訊的時候,我也不再能頭腦清醒地想到我的責任;我覺得,在最後幾次審訊中,我一定說話相當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因為審判官們不時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可是實際上,在他們盤問並且商量的時候,我簡直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只等著他們再把我帶回到我的囚室裡去,好讓我繼續下棋,下我那瘋狂的棋,重新下一盤,再下一盤,再下一盤。每一次中斷我都覺得是個干擾。甚至看守來打掃囚室的那一刻鐘,他給我送飯來的兩分鐘,也使我那熱狂的焦躁心情備受折磨。有時候一直到晚上,那盛著午飯的飯盆還擱在那兒動也沒動。

  我下棋下得連吃飯也忘了,我肉體上惟一能夠感覺到的乃是可怕的乾渴;大概不停地思索、不斷地下棋早已使我上火了吧;我兩口就把水瓶給喝幹了,逼著看守給我多打點水,可是隔了一會兒,我又覺得口乾舌燥。最後,我下棋的時候——我從早到晚什麼事情也不幹了——我的情緒激動到這種地步,我都不能安安靜靜地坐上片刻;我一面考慮棋局,一面不停地走來走去,棋局越到見分曉的時候,我就走得越快。贏棋、取勝、把我自己打敗的欲望漸漸變成一種狂怒。我焦躁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身上一方的我總嫌另一方的我走得太慢。一個就催另一個快下;您也許會覺得非常可笑:要是我身上的一個我覺得另一個我回手不夠快,我就開始罵起我自己來了:『快點,快點!』或者『走啊,走啊!』——我現在自然非常清楚,我的這種狀況已經完全是一種精神上過分緊張的病兆,我找不到別的名字來表示,只好給它一個迄今為止醫學上還不知道的術語:象棋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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