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象棋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十三


  最後,這種偏執性的瘋狂不僅開始襲擊我的頭腦,也開始侵襲我的身體。我日益消瘦,睡眠不安穩,常做亂夢;每次醒過來,我都得特別使勁,才能睜開我那像鉛一樣沉重的眼皮;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虛弱到了極點,我的手哆嗦得杯子都拿不起來,我得費好大的勁才能把杯子送到嘴邊;但是,一開始下棋,我就從心裡湧出一股狂野的力量:我雙手緊握著,走來走去,我有時好像隔著一層紅霧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只聽見它沙啞地惡狠狠地沖著自己大喊:『將軍!』或者『將死了!』」

  「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難以形容的狀況是如何變成危機的,我自己也說不上。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就是,有一天早上我醒來,感覺和平時不一樣。我的身體似乎和我自己脫離了,我躺著,軟綿綿的,很舒服。幾個月來我從來沒有過的一種愜意的疲勞感壓在我的眼皮上,又溫暖,又舒服,我一時竟下不了決心把眼睜開。我醒著又躺了幾分鐘,再享受一下這種沉重的麻木狀態,感官愉快地毫無知覺,人懶洋洋地躺在那兒。我突然發現,好像聽見身後有聲音,有活人的聲音在那兒說話。您沒法想像我的喜悅,因為我幾個月來,將近一年來除了從審判席上傳來的生硬、刺耳、兇狠的話語以外,沒有聽見過別的話。我對我自己說:『你在做夢!千萬別把眼睛睜開!讓這個夢再延長一會兒,要不然你又要看見你身邊的那間該死的囚室、椅子、洗臉架、桌子和那花紋永遠不變的糊牆紙。你在做夢——接著做下去吧!』」

  「但是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真是奇跡:我躺在另外一個房間裡,這房間比我旅館裡的那間囚室大得多,寬敞得多。窗戶上沒有鐵欄杆,陽光可以暢通無阻地照進屋來,窗外不再是一堵隔火的磚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綠樹在迎風輕擺,雪白的牆壁光滑鋥亮,我頭上的天花板又白又高——可不是真的,我躺在一張陌生的嶄新的床上,這的確不是一場夢,在我床後有人在低聲耳語。我在驚訝之中想必不由自主地猛烈動彈了一下,因為馬上我就聽見有腳步聲走近我的床頭。一個女人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一頂白帽子扣在頭髮上,這是個看護,是個護士。一陣喜悅的痙攣透過我的全身:我整整一年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人了。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個清秀的身影,我的眼光一定非常狂野興奮,因為走過來的這個護士使勁地安慰我:『安靜點!請您安靜點!』可我只是豎起耳朵聽她的聲音——這不是一個人在那兒說話嗎?難道世界上的確還有一個不審間我、不折磨我的人嗎?再說——這可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跡!——這還是一個柔和的、溫暖的、簡直可說是溫柔的女人的聲音。我貪婪地望著她的嘴,因為過了一年地獄生活,我都覺得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說話還會這麼和藹可親簡直是不可能的。那個護士沖著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世界上還有人會親切地微笑,然後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表示叫我別作聲,又輕手輕腳地走開了。但是我不能聽從她的命令。這個奇跡我還沒有瞧夠呢。

  我使勁地想在床上撐坐起來,看看她,看看這個和藹可親的具有人形的奇跡。但是,我正想要在床邊支起身子,卻支不起來。原來我的右手,手指和手腕那兒,現在是挺大挺胖的一個白鼓包,顯而易見我的右手給繃帶厚厚地包紮了起來。我起初望著我手上這個白白的肥肥的陌生東西,莫名其妙,然後慢慢地開始明白我在哪兒,並且開始苦思苦想,我可能遭遇到了什麼不幸。一定是他們把我打傷了,或者我自己把手弄傷了。我現在是躺在醫院裡。」

  「中午大夫來了,是位和和氣氣的上了年紀的老先生。他知道我們家族的姓氏,並且滿懷敬意地提到我那當御醫的叔叔,所以我立刻感到,他對我是一片好心。接著在談話的過程當中,他向我提了各式各樣的問題,其中之一尤其使我驚訝:他問我是數學家還是化學家,我說都不是。」

  「『奇怪,』他嘟囔著說,『您在昏迷中老是大聲喊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公式。我們大家聽了都不知所云。』」

  「我便向他打聽,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異樣地微微一笑。」

  「『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無非是神經的急性錯亂,』然後他小心翼翼地環顧一番,低聲補充了幾句:『話說回來,這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在三月十三日①之後,是不是?』」

  ①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三日,法西斯德同併吞奧地利,德軍進入奧國境內。

  我點了點頭。

  「『用這種辦法待人,不發瘋才怪呢,』他喃喃地說道,『您並不是第一個。不過您不用擔心。』」

  我從他向我低聲耳語進行安慰的樣子,再看到他那好心撫慰的目光,我知道,我在他這兒是十分安全的。

  「兩天以後,這位善良的大夫相當坦率地告訴了我事情的全部經過。看守聽見我在囚室裡大叫大嚷,他起先以為,有人闖進了我的囚室,我正在跟那人吵架。可是等他在門口一露面,我就馬上向他撲了過去,沖著他狂呼亂叫,聽上去就像是:『你走一步啊,你這個惡棍,你這個膽小鬼!』嚷著嚷著我就想卡他的脖子,最後我對他的攻擊如此兇猛,他不得不大叫救命。他們在我狂怒的情況下拖著我去找大夫檢查身體,我突然掙脫他們,撲向走廊裡的窗口,一拳打破了窗玻璃,同時把手割破了——您看這兒還有深深的傷疤。開頭幾夜我在醫院裡完全是在發燒昏迷的情況下度過的,可是現在他覺得我的神智已經完全清醒了。『當然,』大夫輕聲補充了一句,『這點我最好還是不要向這些老爺們報告為妙,要不然,他們到末又要把您帶回到那兒去。您對我放心好了,我將盡力而為。』」

  「這位樂於助人的大夫究竟向那些折磨我的人報告了一些關於我的什麼情況,我不得而知。反正他達到了他想達到的目的:把我釋放。可能他說我已經神經失常,也說不定在這期間,我對於蓋世太保已經變得無關緊要,因為希特勒已經佔領了波希米亞①,這一來對他而言,奧地利問題已經徹底了結了。所以我只需要簽字保證,在兩星期內離開我的祖國。這兩個禮拜我忙著辦理上千個手續,這是今天②一個從前的世界公民出國旅行所必須辦理的——要弄到軍事機關和警察局的證明,要繳稅,要領取護照、出境簽證、健康證明,結果我毫無時間去對往事多加思索。看來在我們腦子裡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起著調節作用,自動把那些對於我們的心靈來說會變得有害而危險的東西予以排除,因為每次我想回憶我在囚室中度過的那段時間,我的腦子就糊塗起來。一直到好幾個星期之後,真正說起來是到這船上之後,我才重新找到了勇氣去思考我到底遭遇到了什麼事情。

  ①波希米亞為捷克的舊稱。
  ②博士講述這個故事是在德國侵佔奧國之後不久,所以說「今天」,表示時間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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