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象棋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十一


  再過八天,我甚至連床單上都不用擺棋子,就能把棋譜上標的這盤棋的棋子的位置想像出來。再過八天我連床單都用不著了;書上原來的那些抽象的符號在我腦子裡自動地轉化成形象的具體位置。這種轉化的過程完全成功了:我把棋盤連同棋子都反射到我的腦子裡,單憑符號也能把整個棋局的變化再現在眼前,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音樂家,只要看一眼總譜,就足以使他聽見各個聲部的聲音以及它們的和聲。又過了兩個禮拜,我可以毫不費勁地背出書上的每一盤棋——或者像棋手的行話說的那樣:殺盲棋。現在我才開始懂得,我這大膽的偷竊行為給我帶來了多麼難以估量的幸福。因為我一下子有活兒可幹了——您願意的話,可以說這是一種沒有意義、沒有目的的活兒,但是它畢竟是一種活兒,它把我身邊的一片虛無消滅乾淨。我有了這一百五十盤棋的棋譜,就像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去抵禦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空間和時間的一成不變。為了使這新鮮的活動始終不衰地保持著它的魅力,我從此把每天的時間仔細劃分一下:早上下兩盤,下午下兩盤,晚上再很快地複習一遍。在這之前,我每天過的日子像膠皮凍一樣亂七八糟,粘粘糊糊,成天在鬼混。

  這一來,我每天的時間都排滿了。我成天忙碌,但並不感到疲勞。因為下象棋有這樣一種奇妙的優點:把全部腦力集中在一個局限得很狹窄的活動範圍內,即使拼命用腦思索,也不會使人腦子萎縮,相反,只會使腦子更加靈活,更有活力。起先只不過是機械地模仿名家的棋局,漸漸地我開始對棋藝產生了一種藝術的、愉快的理解。我學會了進攻和防禦的微妙之處,學會了其中的計謀和絕招。我領會了在幾著棋之前預見棋勢發展、早作安排、突然發起反攻的技巧。不久之後,我就準確無誤地認出每一個象棋大師下棋時的個人特點,就像讀詩人的詩,只消讀幾行就能斷定作者是誰一樣。開頭的時候,下棋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現在變成一種享受,阿廖辛、拉斯克、波哥留勃夫、塔爾塔柯威爾,這些偉大的棋藝戰略家們,都像親愛的朋友一樣,走進我孤獨的小天地裡。

  有了這無窮無盡的調劑,我沉寂的囚室每天都變得生氣盎然。恰好因為我練習下棋,極有規律,使我原來已經受到劇烈震動的思維能力,又重新恢復正常。我覺得我的腦子又重新振奮起來,通過經常不斷的思維訓練甚至比以前更靈活,更機敏。尤其在審訊的時候,證明我的思路更加清晰、更加集中;我無意之中在棋盤上把抵禦虛假的威脅和粉碎暗藏的奸計的本領訓練得爐火純青;從這時起,我在受審的時候再也不露任何破綻,我甚至覺得,這些蓋世太保漸漸開始帶著某種敬意來觀察我。說不定他們暗自覺得奇怪:那麼多人在他們面前都一一垮了下去,而我是從什麼秘密的源泉裡汲取力量,來進行這樣百折不撓的抵抗的?

  「我日復一日地把書上的一百五十盤棋照著棋譜有系統地下了一盤又下一盤,這段幸福的時間延續了大概兩個半月到三個月。然後我出乎意料地又達到了一個死點。我突然又重新面臨著一片虛無。因為我每盤棋都下了二三十遍之後,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鮮的魅力,再也不使人感到出其不意,它們先前如此使人興奮、如此使人激動的力量枯竭了。這些棋局我每一步都早就背出來了,再一個勁地把它們下個沒完,又有什麼意思?我剛走出開局第一步棋,以後的進展便仿佛自動地在我腦子裡面展開,再也沒有什麼出人意料、令人緊張、讓人思考的東西。

  為了使我自己有事可做,為了給我找來那早已變得不可缺少的忙碌和調劑,我實在需要另外一本印著別的棋局的書。可是既然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那麼我只有一條路走出這奇怪的迷津;我不得不自己發明一些新的棋局以代替舊的棋局。我不得不設法和我自己下棋,或者說得更精確些,把我自己當作對手。

  「我不知道,對於進行這種『遊戲中的遊戲』①的精神狀況,您是否曾經設想過。但是只要粗粗一想就足以明白,下棋是一種純粹的思維遊戲,毫無偶然的因素在內。因此,自己把自己當作對手來下棋,勢必是件絕頂荒謬的事情。象棋的吸引人之處,歸根結底不就在於棋局的戰略是在兩個不同的腦子裡按照不同的思路發展起來的嗎。在這場智鬥的過程中,黑方根本不知道白方將有什麼軍事動作,而是一刻不停地設法去猜測並且破壞白方的作戰意圖,而與此同時,白方也力圖搶先一步,對黑方的秘密意圖採取相應的措施。

  如果現在黑方和白方同是一個人,那麼就出現了一種非常反常的情況,那就是說,同一個腦子同時既要知道這件事,又要不知道這件事。這個腦子作為白方在起作用的時候,要能夠奉命完全忘記它在一分鐘之前作為黑方所想達到的目的和所想做的事情。這樣一種雙重的思維事實上是以人的意識的完全分裂作為前提的,那就要求人的腦子像一部機械儀錶一樣,能夠隨心所欲地打開或者關上。所以說,想把自己當作對手來下棋,就像想跳過自己的影子一樣的不近情理。」

  ①指上文所說的自己和自己下棋。

  「現在我說得簡短些吧,這種荒謬絕倫、不近情理的事情,我在絕望之中竟然嘗試了好幾個月。為了不至於完全發瘋,或者陷入智力完全衰竭的境地,我除了去幹這種逆情悖理的事情之外,別無其他選擇。我那可怕的處境迫使我至少嘗試著把我自己分裂成黑方我和白方我,免得被我身邊的一片可怕的虛無所壓垮。」

  B博士說到這裡,朝後往躺椅上一靠,閉上眼睛達一分鐘之久。他似乎想要使勁把一種使人不愉快的回憶強壓下去。他的左嘴角出現了那個奇怪的抽搐,他沒有能把它控制住。然後他在躺椅裡又直起身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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