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猩紅熱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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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個晚上以來,他對生活肯定有了瞭解,他渴望無論哪一個女人。他不是強烈地渴求一種關係,不是強烈地渴求一種愛情,而只是渴求隨便一種與女人的親切觸。如果他所希求的那些不熟悉的與奇妙的東西都是和女人聯在一起的,那麼,女人就不是種種秘密的守護者,是吸引入的,充滿希望的,同時既渴求他人又被人渴求的。現在他開始對於街上進行更多的觀察了。他看到很多年輕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她們的眼睛裡都閃耀著光彩,暴露出許許多多的東西。這些走起路來搖擺得像輕盈舞蹈一樣的女人,這些傲慢得像皇后一樣挺直腰板環顧四周的女人,這些安坐在車廂裡邊,歡歡樂樂地用懶洋洋的目光掃視驚訝地觀看她們和驚歎不已的人群的女人,都是屬誰的呀?在她們的心裡不是也有渴望嗎?在成千上萬的家門裡邊,在大城市無數驚恐不安地拉住窗簾和滿懷渴望地敞開的窗子裡邊,不是肯定也有許多女人嗎?那些女人的心中也都有個要求,就像他的要求一樣,而且像是張開雙臂迎著他展現出來的。他不是像她們一樣年輕嗎?相同的渴望不是鑄成了一切嗎? 現在他很少去聽課了,而是很經常地去逛大街了。他覺得,最終他必定會遇到能夠看懂他的眼睛顫抖信號的某個女人,必定有偶然事件幫助他實現意外的事情。他懷著嫉妒和強烈的貪欲看到年輕小夥子們搶在他前邊與姑娘們相識,看到一對對情侶情意綿綿地偎依著消失在晚上的公園裡,於是他心中要有自己的戀愛事件的要求越來越迫切了。當然他渴望的不是什麼放蕩行為,而是一個女人,體貼、溫柔,就像他的姐姐一樣的親切、可愛、兒童般的忠實,並且到晚上有那樣奇妙的輕柔聲音。這樣的景象充滿了他的夢想。 每天中午他穿過花市街回家的時候,總是遇到許多年輕姑娘熱情洋溢的面孔。她們都是十五歲或者十六歲,剛從學校裡出來,三五成群,喋喋不休地說話。她們蹦蹦跳跳,邁著這個年齡女孩子的步伐,不安靜地到處窺視,哧哧暗笑還擺動著書包。他每天都從遠處遙望她們,看到她們活潑清新,笑容可掬的面孔,身穿短裙的苗條身材,看她們輕微搖擺的臀部,看她們那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歡樂。於是他心中便急切地渴望向這些女孩子學會歡笑,學會清爽的愉快。他每天都看她們,因此她們也都認識了他。每逢他走過來,她們便以引人注目的方式互相推推搡搡。她們放聲大,用無所畏懼的挑釁目光注視著這個總是轉開目光,匆匆走過的人。她們看到他畏畏縮縮,驚慌失措,紅著臉快步走過她們面前的樣子,就一天天變得更加放肆起來。而他卻在幾番躊躇之後還沒能勇敢地同她們攀談。她們不是比他更像男孩子,更有男子氣概嗎?他那畏縮羞怯的樣子不是像姑娘似的驚慌失措和天真幼稚嗎? 他回想起來他姐姐幾年前在家鄉開的一個玩笑。她秘密地把他裝扮成一個姑娘,並且突然領到她的女友們中間。她的女友們最初都沒有認出他來,後來都很放肆地用大量玩笑糾纏他。當時他還是個男孩子,站在那裡簌簌發抖,臉上泛出紅暈,幾乎沒有勇氣睜開眼睛看她們給他拿的鏡子。當時他就是很羞怯的,但是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現在他差不多是個成年人了,還不善於去忍受一種歡笑的眼光,沒有像生活所要求的那樣強壯和粗暴。為什麼他不能像施拉梅克或者其他人那個樣子呢?他真的是低能嗎?他真的還是像一個孩子嗎? 他總是一再想起,當年他是如何偽裝成姑娘站在那些哈哈大笑,無所顧忌的少女中間,不敢睜開眼看。那些姑娘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呢?她們熟悉親吻和愛情了。她們都穿長衣裙了。其中有些人已經有了丈夫和孩子。她們全都是從當時的房間,從少年時代沖到生活中來的。而他卻還一直站在原地。與其說他是一個男人,不如說他是一個姑娘,他是一個兩眼迷惘低垂,呆在孤寂房間裡,臉色發紅的孩子,不敢抬頭仰視……, 有一次,那是在元月下旬,貝格爾又到了施拉梅克那裡。他自從在獨自一人逛大街中感覺到一些誘人的樂趣以來,很少來這裡了。天氣很糟,近幾天下的雪已經融化了。但是風依然凜冽刺骨,要獨佔整個大街。烏雲在像瞎子一樣俯視下方的,灰濛濛的天空裡追逐奔忙。一陣猛烈的,打得人痛的驟雨開始了。這雨像冰淩一樣刺人的皮膚。 施拉梅克勉強向他道了聲日安。如果他的事情出了什麼問題,他總是無所顧忌的和很粗暴的。現在他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同時不停地吸著煙斗。「事情真糟!」他從牙縫裡喃喃地說。 貝格爾平靜地坐了下來,他不敢問施拉梅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他知道,施拉梅克會講出來的。 施拉梅克終於突然放聲說話了:「這樣一個壞天氣!我還真的沒經歷過。現在我得為件蠢事奔波了!」 他又激怒地快步走來走去,用尺子在空中呼地急速一劈。這時候貝格爾才謹慎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我的那個老同學前兩天惹了兩個家夥子碰撞了。今天四點鐘幹了起來,明天還要。我下一個星期就要考試,不得不為另些事情操心。再說他惹的是兩個肯定比他強的人,笨蛋,傻瓜。如果我現在考試失敗了,那麼,我就完蛋了,還得再留一年,像小學裡的男孩子一樣。我怎麼能不惱火呢。」 貝格爾一言不發。沒過多久他對輕鬆誘人的光彩後邊比劍的愚蠢行為有了瞭解——那種光彩給愚蠢行為鍍了一層金。他參加過一次大學生酒會。在節慶氣氛和繁瑣的儀式之後,他看到那些酩酊大醉的大學生在早上的陽光下,都是蒼白中帶些發灰的面色。他還在郊外一個狹隘肮髒的酒館裡出席過一場比劍。自從這些活動以來,他對這類事件所奉行的那種嚴肅真誠就抱溫和的微笑態度了;從那以後他從內心裡對諸如此類的事情就徹底沒有任何興趣了。當然這個情況他從來沒敢對施拉梅克說。這樣做法已經成了他的習慣。現在他們兩人坐在那裡,都沉默不語。每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窗外風聲沙沙,越來越響了。 這時候鐘聲響了,緊接著有人敲門。 卡爾拉歪戴著帽子走了進來,堆滿笑容的臉上散落著濕漉漉的頭髮。「現在我很美,不是嗎?怎麼樣?」「你好呀!」她向施拉梅克走過去,要親吻他。施拉梅克心緒不佳,躲開了她的吻。「我要用我的夾克衫把你沾濕。傻瓜I你害怕嗎?」 她把夾克衫脫下來,扔到了沙發上。大家都默不作聲。貝格爾不知怎的感到很不愉快。自從那個晚上他們飲酒結交以來,貝格爾有過一兩次與卡爾拉在一起。但是他沒有再感覺到那種無拘無束的友好爽快。自從那個時候起,衝擊著他的生活的性愛熱浪使得他在一個女人身旁感到不安和激動。他對自己的強烈感情幾乎害怕起來。 施拉梅克也是一言不發,他的心緒很壞。桃色事件和考試總是縈繞在他的腦際。沉默在令人不快地延續下去。 現在卡爾拉顯得很生氣。「我覺得,我的到來打擾了這位仁慈的先生。為此今天下午我請了假,我要觀看你們是怎樣睜著眼睛睡覺的。我不能不說,你們都是可愛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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