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無形的壓力 | 上頁 下頁
十一


  「誰在等你?奴役和死亡也許在等你。此外沒有別人!你快醒悟吧,費迪南。你感覺一下,你現在還是自由的,完全自由,誰也沒有力量控制你,誰也不能對你發號施令。你聽見嗎,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我要千百遍地對你說,上萬遍地對你說,每小時每分鐘對你說,直到你自己也感覺到,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我求求你。」他輕聲說道,兩個農民從旁走過,好奇地轉過頭來,「別說得這麼大聲。人家都在看……」

  「人家!人家!」她憤怒地叫道,「人家跟我有什麼相干?要是你給炮彈打得血肉橫飛,或者打斷了腿,瘸著走回家來,人家幫得了我什麼忙?什麼人家,人家的同情,人家的愛,人家的感激,我一概嗤之以鼻——我只要你這個人,你這自由的活人。我要你自由,自由——符合人的身分,不要你去當炮灰……」

  「鮑拉!」他想設法使這個冒火的女人息怒。妻將他一把推開,「你快給我丟開你那膽怯的的恐懼!我是在一個自由的國家,我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我不是奴才,我不放你回去做奴才!費迪南,你要是坐車走,我就撲在火車頭前面……」

  「鮑拉!」他又把妻抓住,可是她臉上突然顯出痛苦的表情。「不,」她說道,「我不想撒謊。說不定我也太膽怯。千百萬婦女在人家把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兒子拖走的時候,都大膽怯——沒有一個女人做出她們必須做的事情。我們也中了你們怯儒的毒。要是你乘車走了,我將做些什麼呢?呼天搶地痛哭一場,跑到教堂裡去求上帝保佑你得到一個輕鬆的差使。然後說不定還去嘲笑那些沒有去的人。在這個時代一切都有可能。」

  「鮑拉。」他握住她的雙手,「既然這是非幹不可的事,你何必使我心情這麼沉重?」

  「要我讓你輕鬆一點?不,就得讓你心情沉重,無限沉重,要盡我所能地讓你心情沉重。我站在這裡:你必須用你的雙腳把我踩爛。我絕不放你走。」

  這時響起急促的信號鐘聲,他猛地驚起,臉色蒼白,激動萬分,抓起他的背包。可是妻已一把奪過背包堵在他面前。「給我,」他呻吟道。「絕不,絕不!」妻氣喘吁吁地說道,一面和他爭奪。旁邊的農民圍了過來,哈哈大笑。火上澆油,瘋瘋癲癲的喊叫聲一陣陣飛來,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了過來,但他們兩人還像拼命似的憤怒地使盡全身的力氣爭奪背包。

  這一瞬間火車頭長吼一聲,列車轟隆轟隆地開進站來。突然他放下背包,頭也不回,發瘋似的慌慌張張、跌跌絆絆地越過鐵軌,跑向列車,直沖一節車廂,跳了進去。周圍響起轟然大笑,農民們高興得尖聲怪叫.向他大聲喊道:「趕快跳開,她要逮著你了。」「快跳,快跳,她要抓著你了。」他們一個勁地催他往前快跑,他身後哈哈大笑的聲浪像陣陣鞭撻,抽打著他的羞恥。這時列車已經開動。

  妻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背包,人們的哄笑聲向她劈頭蓋腦地襲來。她凝視著開得越來越快、漸漸消失的列車,沒有一句告別的話語從車廂的窗口傳來,一點表示也沒有。突然眼淚奪眶而出,遮住了她的視線,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蜷著身子坐在角落裡,列車越開越快,他不敢向窗外看上一眼。他所擁有的一切,山坡上的小房子,連同他的畫幅,桌椅和窗,他的妻子,狗和許多日子的幸福,都從窗外飛了過去,被列車行駛的速度撕成千百張碎片。他經常目光閃亮地觀賞這開闊的景色,如今這派景色連同他的自由和他整個的生命都被遠遠地拋去。他覺得他的生命已通過他身上所有的血管流出體外,什麼也沒留下,只剩下這一張白紙,在他口袋裡颯颯作響的一張紙,他就帶著這張紙為命運的兇惡召喚所驅使,隨風飄逝。

  他只是遲鈍而迷惘地感到,他遭遇到什麼事情。列車員要看他的車票,他沒有票,他像個夢遊者似的說邊境小鎮是他的目的地,他毫無意志地又換乘另一次列車。他心裡的那台機器做了這一切,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邊境站,邊防官員要他出示證件。他把證件交給他們:他一無所有,只剩下這張白張。有時候他心裡還有一些已經失落的東西試圖輕輕地提醒自己,從心靈深處,像從夢境中發出喃喃的聲音:「向後轉吧!你現在還自由!你並不是非去不可。」可是他血液裡的那部機器並不說話,卻強有力地激動他的神經和肢體,堅定不移地驅使他向前走,用一道看不見的命令:「你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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