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無形的壓力 | 上頁 下頁


  等他醒來,他又神清氣爽,在閃亮的玻璃窗外,是個晴朗的清晨的曙光:山風已經吹走了蒙在萬物之上的陰影,湖面晶瑩閃亮,映出遠山白色的輪廓和連綿不斷的山巒。費迪南一躍而起,由於睡過了頭還有些暈暈乎乎,目光觸及已經打好的背包,他就完全清醒過來。一下子他什麼都想起來了。可是在大白天,一切顯得輕鬆一些。

  「我幹嗎把這背包打起來?」他問自己。

  「幹嗎?可我還不想出門呢。現在春天來臨。我要作畫。並不是那麼火燒眉毛。他不是自己跟我說了嗎,還有幾天時間。連動物也不會自己跑到屠宰場去。我妻子說得對:這是對她,對我,對大家的犯罪行為。說到底他們也不會把我怎麼樣。如果我晚一些到達,說不定會關我幾個禮拜禁閉,可是當兵不也是坐牢嗎?我在社會地位上毫無野心。是的,我覺得,在這個奴役的時代不惟命是從是個光榮,我不再想出發了。我呆在這兒,我要先為我這兒的風景作畫,以便我日後知道,我曾經在什麼地方有過幸福的時光。在這幅畫沒有裝進畫框之前,我是不走的。我不讓人家把我像頭母牛似地趕來趕去。我不著急。」

  他拿起背包,把它揮動起來,扔到牆犄角裡。他在扔的時候感到自己堅強有力,感到心情舒暢。他在他神清氣爽之際,迫切想要試試他的意志力。他從皮包裡取出那張紙,想把它撕掉,他把紙條展開。

  可是真怪,這些軍方的詞句發出的魔力又重新控制住他。他開始讀起來:「您務必……」這句話打到他的心上。這仿佛是道不容違反的命令。不知怎地,他感到自己搖晃起來。那無名的東西又從他心裡升起。他的手開始索索直抖,力量消失淨盡。不知從哪兒湧來一股寒氣,就像吹過一道穿堂風,心裡又感到不安,陌生意志那鋼鐵鐘錶的機簧又開始在他心裡轉動,所有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一直繃到手腳的關節。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鐘。「還有時間。」他喃喃自語,可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指的是什麼,是指駛向邊境的早車,還是他自己定的期限。這種神秘的內心抽動猶如席捲一切的猛然退落的潮水,又冒了出來,比以往更加強烈。因為碰到最後的反抗,同時又心生恐懼,某種一籌莫展的恐懼,惟恐就要屈服。他知道:現在要是沒有人拉住他,他就完了。

  他摸到妻子房間的房門,使勁地側耳傾聽。毫無動靜。他的指關節猶猶豫豫地敲敲門,一片沉寂。他再敲一次,仍是一片沉寂。他小心翼翼地摁下門把,門沒上鎖,可是室內空無一人,床上沒人,被褥零亂。他嚇了一跳。輕輕地呼喚妻的名字,沒有回答。他更加不安:「鮑拉!」然後他滿屋子大聲喊叫,像一個遭到突然襲擊的人:「鮑拉!鮑拉!鮑拉!」沒有一點動靜。他摸索著走進廚房。廚房裡空無一人。他惘然若失,這可怕的感覺在他心裡顫抖。他摸到樓上他的畫室裡,也不知是想幹什麼:是想向畫室告別還是想讓畫室挽留住他。可是這裡也沒人,就是他那條忠犬也不見蹤影。大家都拋棄了他,寂寞之感強勁地向他襲來,摧毀了他最後的一點力量。

  他又穿過空蕩蕩的屋子回到他的房間,抓起他的背包。不知怎地,他屈服於這無形的壓力,反而覺得自己輕鬆了不少。「這是妻的過錯,」他自言自語,「她一個人的過錯。她為什麼走掉?她應該留住我才對,這是她的責任。她完全可以救我於困境之中,可是她已經不願再救我了。她看不起我。她的愛已經消失了。她讓我跌倒:所以我就跌倒了。我的鮮血灑在她身上!這是她的過錯,不是我的,是她一個人的過錯。」

  在房子前面,他再一次轉過身去。是不是會從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呼喚,一句充滿愛情的話。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想用拳頭砸爛他心裡那台叫人服從的鋼鐵機器。可是沒人說話,沒人呼喊,沒人露面。大家都拋棄他了,他感到自己已掉進無底深淵。他驀然心生一念,再走十步走到湖邊,從橋上縱身下跳,沒入宏大的平和之中,是不是更加好些。

  教堂塔樓的鐘聲響起,沉重而又嚴峻。從平素如此可愛的晴空降下這嚴峻的呼聲,像猛抽一鞭,把他驚起。還有十分鐘:然後列車就要開來,然後一切就都過去,乾淨徹底,無可挽救。還有十分鐘:可是他已經不再感到這十分鐘是自由,他像有人追趕,拼命地向前奔去,搖搖晃晃,跑跑停停,氣喘吁吁地向前跑。惟恐誤車,嚇得要命,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到他突然跑到月臺上,幾乎和欄杆前的什麼人撞個滿懷,他才止步。

  他大吃一驚。背包從他不住哆嗦的手上滑落。站在面前的是他的妻,臉色蒼白,一夜沒睡的樣子,充滿嚴肅悲哀的目光向他身上射來。

  「我知道,你會來的。三天前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並不想離開你。從一清早我就等在這裡,從頭班車等起,我將在這兒等到末班車。只要我還有口氣,他們就別想抓到你。費迪南,你好好想想啊!你自己不是說過,還有時間,幹嗎這麼著急?」

  他忐忑不安地直瞪著妻。

  「只不過……我已經報名了……他們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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