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無形的壓力 | 上頁 下頁


  「如果你心裡說『不』,你就應該說『不』。你知道,我愛你的生命,愛你的自由,愛你的工作。可是如果你今天對我說,我必須到那邊去,跟手槍去訴說權利,如果我知道,你非這樣做不可,那我將對你說:你去吧!可是如果你為了一個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回國去,由於軟弱,由於神經質,由於抱著可以滑過去的希望,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就看不起你!你若是作為人,為了人類,為了你的信念要回國去,我不攔你。可是為了在野獸當中去當個野獸,在奴隸當中當個奴隸,那我就堅決反對你回去。你可以為你自己的思想而犧牲自己,而不應該為了別人的瘋狂。讓那些相信這種瘋狂的人去為祖國而死吧……」

  「鮑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話說得太沒遮攔了?你是不是已經感到下級軍官在你背後用軍棍抽你?你別害怕!我們還在瑞士。你要我沉默不語或者對你說:你不會出什麼事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多愁善感了。現在事關全域,關係到我和你!」

  「鮑拉!」他又試圖打斷她。

  「不,我已經不再同情你。我是把你當作一個自由人才選擇你,愛你的。我看不起軟骨頭和自欺欺人的傢伙。為什麼要我同情你?在你心目中,我算什麼呢?一個軍曹塗滿了一張廢紙,你馬上就拋棄我,跟著他跑。可是我不讓人家把我拋棄之後,又揀起來:現在你決定吧!是要他們還是要我!是看不起他們這是看不起我!我知道,如果你留下,我們會遭到沉重的打擊,我將再也見不到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們會阻止我們回國,可是我認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是你現在如果把我倆拆散,那就是永遠分手。」

  他只是一個勁地呻吟。可是妻卻因為怒火中燒而勁頭十足。

  「要我,還是要他們!第三條道路是沒有的!費迪南,趁現在還有時間,你好好想想。我常常覺得很傷心,因為我們沒有孩子,現在我第一次為此感到高興。我不想給軟骨頭生孩子,不願撫養戰爭的孤兒。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依戀你,而我卻使你痛苦。但是我跟你說:這次出走不是演習,這是離別。你若是為了應徵入伍,為了追隨這些身穿制服的殺人犯而離開我,那這一去就不用回來了。我不和罪犯分享一個人,不和吸血鬼,不和國家分享一個人。有他無我。你現在自己選擇吧!」

  妻已經走到門口並且在身後把門使勁關上,他還渾身哆嗦地站著。門砰地一響震得他膝蓋發軟。他只好坐下縮成一團,腦子麻木,一籌莫展。腦袋無力地倒在兩個握緊的拳頭上。他終於爆發出來:他像一個小孩似的失聲痛哭。

  整個下午妻不再進房間,可他感覺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門外,敵意森然,全副武裝。同時他也知道,那另一個意志,一個鋼鐵的驅動輪,冷冷地插進他的胸中,驅使他向前。有時候他試圖把各個細節從頭到尾細想一遍,可是思想老是集中不起來,他呆呆地坐在那裡沉思。而這時候,他最後一絲安寧已經粉碎,他變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只感到他生命的兩端似乎被超人的力量所抓住,在使勁地往外拽,他只盼能從中間斷裂成兩半。

  為了找點事做,他去翻弄書桌的抽屜,撕掉一些信件,瞪眼看著另外一些信件,可一句話也看不明白,搖搖晃晃地在屋裡走動,又坐下去,煩躁使他跳起,疲勞又使他坐下,弄得精疲力竭。他驀地感到他的手正在整理旅途所需的物品,從沙發底下把背包拉出來,他直瞪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用不著他的意志,自己就目標明確地把這一切都做了。當背包突然收拾停當放在桌上的時候,他開始渾身發抖,他覺得兩個肩膀變得沉重,仿佛這背包已經壓在上面,裡面裝著這時代的全部重量。

  門開了,妻走了進來,手裡拿著煤油燈。燈放在桌上,發出一圈亮光,照著準備好的背包。隱蔽的恥辱,如今被燈光照亮,從黑暗中顯現出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只是為防萬一……我還有時間……我……」可是一道目光,凝固不動,堅如石頭,毫無表情,打斷了他說的話,使之消散。妻凝視著他,長達幾分鐘,牙齒咬著抿緊的嘴唇,殘忍而又頑強。她一動不動,最後像要暈厥似的身子微微搖晃,把目光射到他身上。她唇邊的緊張鬆弛下來。可是她背過身去,一陣抽搐從她的肩頭傳到全身,她沒有回頭,就離他而去。

  幾分鐘後,使女走來,端來了他一個人的飯菜。他旁邊慣常由妻坐的那個座位空著。他心裡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感覺,一眼望過去,看到了殘酷的象徵:背包就放在小沙發上。他覺得,他已經走了,已經離去,對於這幢房子來說,業已死亡:牆黑黝黝地,煤油燈的光圈照不到牆上。屋外,在陌生的燈光後面,山風凜冽的夜晚使人感到壓抑。遠方一切都靜溢無聲,高逸的天空無言地覆蓋著地面,只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身邊的一切,房子,景色,作品和妻子,一件一件地在他心裡死去,他那波瀾壯闊的生活也突然乾涸,緊壓著他那突突跳動的心臟。他突然感到需要愛情,需要溫暖親切的話語。他感到自己準備接受一切忠告,只要能重新回到往日生活的軌道上來。悲愁超過了陣陣湧來的煩躁,他像孩子似的渴望得到小小的溫存,這使離別時高昂激越的感覺化為烏有。

  他走到門口,輕輕地碰了一下門把,它動也不動,門上了鎖。他遲疑地敲敲門,沒有回答。他再敲一次,他的心也跟著怦怦直跳。一切都沉寂無聲。於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一陣寒氣向他襲來,他關了燈,和衣躺在沙發上,蓋上他的毯子:他現在一心希望一切都坍塌和遺忘。他又一次仔細傾聽,似乎覺得聽見近處有什麼聲音。他向房門的方向諦聽,房門僵硬地站在木頭門框裡。什麼聲音也沒有。他的腦袋又倒了下去。

  突然下面有什麼東西輕輕地碰他。他嚇得直跳起來,可是驚嚇很快就變成了感動。那條狗剛才跟著使女溜進門來,趴在沙發底下;現在蹭到他身邊來,用溫暖的舌頭舔他的手。動物的無知的愛使他心裡感到無比溫暖,因為這愛來自己經死滅的宇宙,因為它是往日生活中最後一點還屬￿他的東西。他彎下身子像擁抱人似的抱著那條狗。他感到,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一點東西愛他,不輕視他。我對它來說還不是機器,不是殺人工具,不是馴服的軟骨頭,而是通過愛情,互相親近的人。他一個勁地用手溫柔地撫摩那柔軟的毛皮,狗跟他挨得更近,仿佛知道他的孤獨。他們兩個一起輕輕地呼吸,漸漸地都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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