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無形的壓力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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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停住。蘇黎世到了。他搖搖晃晃地下車。他知道,那無形的力量要帶著他到那兒去,他感覺到他自己的意志在進行反抗,可是軟弱無力,越來越弱。他還不時進行小小的意志力的檢驗。他站在一個廣告牌前面,強迫自己從頭到尾把這廣告讀上一遍,以此證明他還能自由地控制自己。「我不著急。」他小聲地對自己說。可是這句話還掛在這喃喃自語的唇上,那無形的力量已經帶著他往前走去。他心裡煩亂不堪,焦躁異常,就像一台馬達,催他向前。他束手無策,東張西望,想找一輛汽車。他的雙腿一個勁地哆嗦。有輛汽車從旁開過,他叫住車子,跳了上去,像個自殺的人一頭栽進河裡。報了街名:領事館的那條街。 汽車呼地一下駛去。他身子往後一靠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風馳電掣般駛向深淵。他覺得汽車以高速度把他帶向他的命運,這速度給他一種輕微的快感。這樣被動地呆著,他覺得很舒服。車已經停住,他下車付了錢,跨進電梯。不知怎地,這種快感又一次出現,這樣機械地讓人驅車疾馳,並且被電梯帶著直往上升,仿佛不是他自己在於這一切,而是一股力量,那陌生的捉摸不定的力量,在強迫他這樣幹。 領事館的門還關著。他摁了一下門鈴。沒人回答。他的心猛地一抽:回家,快走,快下樓梯!可是他又摁一次門鈴。門裡響起拖遝的緩慢的腳步聲。一個僕人折騰半天把門打開,穿著襯衫,手裡拿著抹布,顯然是在打掃各個辦公室。「您要幹嗎……」僕人沒好氣地沖著他嚷道。「通知我……到領事館來的。」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居然在一個僕人面前這樣語無倫次,他又感到無比羞愧。 僕人生氣地轉過身子,放肆地說道:「您就不能念一念下面牌子上寫的:辦公時間是十點至十二點,現在這兒沒人。」不等他說話,僕人就砰地一下把門關上。 費迪南站在那裡,縮成一團。心裡感到羞愧,他看了看表,現在是七點十分。「瘋了!我是瘋了!」他囁嚅地說道,像個年邁蒼蒼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走下樓梯。 兩個半小時——這段空白的時間他覺得可怕,因為每等一分鐘,他就感到耗去一分力量。現在他振作起來,有所準備,一切都預作周密思考,每句話都要說得恰當妥貼,整個場面都在心裡預演了一遍。可現在這兩個小時像道鐵幕落在他和他那貯存的力量之間。他驚慌失措地感到,心裡的全部熱勁已經消散,想好的話在倉皇遁逃之際奔突亂竄互相碰撞,一句一句地從他的記憶裡抹去。 他原來是這樣設想的:他一到領事館,立即讓人通報要見負責軍事事宜的處長,他和此人有一面之交。有一次他在朋友那裡認識了這位處長,並且和他談了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不論怎麼說,他反正認識他的對手,一個貴族分子,穿著時髦,善於交際,自以為態度友好,為此沾沾自喜。喜歡表現自己為人慷慨,心胸寬大,竭力不使自己以官員的面貌出現。這些人都有這種虛榮心,他們不知怎地都希望被人看成是外交官,是能夠自己作主的人物,費迪南就打算押寶押在這一點上:讓人通報,帶著社交界彬彬有禮的風度,先和此人泛泛地談談一般性的事情,然後問起他夫人是否安好。這位處長必然會給他讓座,遞上香煙,然後看他沉默不語便客客氣氣地問道:「有什麼事我能為閣下效勞?」得由這位處長開口問他,這點很重要,不可忘記。接著他就相當冷漠,無動於衷地答道:「我收到一封信,要我到M市去進行體驗,這想必是個誤會。我當時曾經明確無誤地被宣佈是不適合服兵役的。」這話必須說得非常冷淡,讓此公馬上看出,他把這件事只看成小事一樁。這位處長緊接著便——他很熟悉這個漫不經心的神氣——拿起這封信來,向他解釋,這次只不過是複查,他想必在報紙上早已看到過軍方的要求,以前體驗不合格的人這次也得報名參加。接著他就又一次非常冷淡地聳聳肩膀,說道:「原來如此!我根本不看報,我沒那份時間。我得工作。」對方想必馬上就會看出,他對這場戰爭是多麼漠不關心,是多麼自信,多麼無拘無束。這位處長當然得向他解釋,他必須服從這個要求,處長本人對此深表遺憾,不過軍事當局以及其他等等……說到這裡,大概是態度嚴厲的時候了。「我明白,」他必須這樣說,「可是我現在完全無法中斷我的工作。我已經和人家有約在先,要舉辦一次我個人全部作品的畫展,我不能把我的合作者棄之不顧,我說了話就要講信用。」他接著要向這位處長建議,或者推遲他體檢的日期,或者讓這裡領事館的醫生為他複查。 到此為止,一切都滿有把握。從這裡開始,便會出現幾種可能性。要麼這位處長乾脆利索地表示同意,那麼至少贏得了時間。可是萬一此人客客氣氣地——以那種冷冰冰的、躲躲閃閃的神氣突然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向他解釋,這可超出了他的職權範圍,無法通融,那就必須顯出堅決的態度。他必須首先站起身來,走近桌子,聲音堅定,必須非常非常堅定,不屈不撓,以一種發自內心的果斷口氣說道:「這點我明白,不過請您記錄在案,本人由於經濟方面的責任,無法立即應召,我得先盡這道義上的責任,為此推遲三周。本人自擔風險。不言而喻,本人並不想逃避對祖國應盡的義務。」對於這幾句挖空心思想出未的話,他特別得意。「記錄在案」「經濟方面的責任」——這些詞聽上去就事論事,全是公文的腔調。倘若這位處長還讓他注意這件事情法律上的後果,就該把嗓音變得更加嚴峻,冷漠地及時了結這段公案。「我懂得法律,也很清楚法律上的後果。但是對別人的承諾,對本人來說便是最高的法律。為了遵守這個法律,本人必須承擔任何風險。」然後迅速地鞠一躬,乾脆利索地中斷這次談話,向門口走去!必須讓他們看看,他並不是普通的工人或者學徒,等著人家打發他走,而是一個自己做主的人,談話什麼時候結束,由他作出決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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