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無形的壓力 | 上頁 下頁


  她站起來,轉過身去。「我從來也不認為,你是單單在為自己生活著。我以為……我從前以為,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說不下去了,淚如泉湧,使她語不成聲。他想安慰她,可是在她的眼淚後面射出的卻是憤怒,把他嚇退了。「去吧。」她說道,「你去呀!我對你來說,算什麼呢?還抵不上這一張廢紙。那麼你要走,你就走吧。」

  「我不想去,」他用拳頭無奈而憤怒地敲著桌子,「我不想去,但是他們要我去。他們堅強,而我軟弱。他們幾千年來鍛煉了他們的意志,他們組織嚴密,詭計多端,他們早有準備,像個晴天霹靂,向我們襲來。他們有意志,而我只有神經,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鬥爭。你沒法對付一台機器。倘若他們是人,你還可以抵抗。可這是一部機器,一部屠夫的機器,一台沒有靈魂的工具,既沒心臟,也沒理性,你沒法反抗它。」

  「要是非反抗不可,是能夠反抗的。」她現在像瘋了似的叫道,「你不能反抗,我能!你要是軟弱,我可不軟弱,我不會屈服于這樣一張破紙,我不會為了一句話把活生生的一條命送掉。只要我還能影響你,你不會去的。你病了,我敢保證。你是個神經質的人,盤子碰出聲音,你就會嚇一跳。每個醫生都會看出這一點。你就在這兒進行體檢吧,我跟你一起去,我將把一切都告訴醫生。他們一定會放過你。你必須抵抗,咬緊牙關,堅決貫徹你的意志。你想想雅諾,你那位巴黎朋友:他讓人把他關在瘋人院裡,觀察了三個月,他們用檢查來折磨他,可是他挺過來了,直到他們把他放掉。你必須表示不願意。千萬不能投降。事關全域:別忘了,他們要你的命,你的自由,你的一切。你必須抵抗。」

  「抵抗!怎麼能抵抗?他們比所有的人都強,他們是全世界最強大的。」

  「這話不對!只有在大家都願意跟他們走的時候,他們才強大。人總比概念強大,但他必須保持他的人格,有他自己的意志。他必須知道他是人,想永遠做人。那麼,他們現在用來麻醉人的所有的話,祖國啦,責任啦,英雄業績啦,全都會變成空話,發出血腥味,發出溫熱的活生生的人血的血腥味。你老實說吧,難道你的祖國就像你的生命一樣重要?難道一個換了君主的省份,對你來說就和你用來作畫的右手一樣親近?我們用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鮮血在我們心裡樹立一種無形的正義,你除了相信這種正義之外,還相信什麼別的正義嗎?不,我知道,不信!因此如果你要去,你是在對自己撒謊……」

  「我不願意去……」

  「這不夠,你已經根本沒有自己的意志,你讓人家決定你的意志,這就是你的罪行。你把自己交付給你深惡痛絕的東西,你為此投入你的生命。你為什麼不願意去幹你自己信仰的事情?為你自己的思想流血——那好!可是為什麼為別人的思想去流血?費迪南,別忘了,如果你有足夠的意志,願意保持自由,那麼,那邊的那些人會是什麼呢?兇惡的傻瓜而已!如果你意志不夠堅強,他們抓住你了,那你自己就是個傻瓜,你自己老是對我說……」

  「是的,我說過,一切都說過,胡說一氣,胡說一氣,為了給我自己壯膽。我說過大話,就像孩子在陰森的樹林裡,因為心裡害怕而唱歌一樣。這一切都是謊話,現在我毛骨悚然地感覺到了這點。因為我一直知道,你們要是叫我,我就去……」

  「你去?費迪南!費迪南!」

  「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心裡的什麼東西去了——它已經走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心裡的什麼東西站了起來,像學童站在老師面前,渾身哆嗦,百依百順!與此同時說的話,我全都聽見,我知道,你的話一點不錯,千真萬確,符合人性,十分必要,——這是我惟一該做,必須做的事情——這點我明白,我很明白。因此如果我去,那就非常卑鄙。但是我要去,我已經鬼迷心竅了!你瞧不起我好了!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非去不可!」

  他用兩個拳頭猛敲著面前的桌子。在他的目光裡閃爍著一些遲鈍的、獸性的、囚徒似的東西。她不敢直視他,她愛他,惟恐自己會瞧不起他。餐桌上的飯菜還沒撤走,放著的肉已經冷卻,活像死屍,麵包又黑又皺,活像爐渣。飯菜悶熱的蒸氣彌漫整個房間。她感到一陣噁心,直沖咽喉,對一切都感到噁心。她推開窗戶,空氣湧入房內;三月份湛藍的天空在她輕輕抽搐的肩上升起,朵朵白雲掠過她的秀髮。

  「看,」她說道,聲音更低,「往外看!只看一次,我求你了,也許我說的話,並不全對。話總說不到點子上,不過我現在看到的,卻是千真萬確的,它不會騙人。山下有個農夫在扶犁,他年輕,強壯。為什麼他不讓別人把他殺死呢?因為他的國家沒有打仗,因為他的田地離開那邊有一段距離,那邊的法律就不適用於他。你現在就在這個國家,那邊的法律也管不著你。一項看不見的法律,只在若干個計程碑以內有效,越過這些碑石就不再有效,這樣的法律能是真的嗎?看到這裡的和平景象,你難道感覺不到這種法律的荒唐?費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麼晴朗,你瞧,這繽紛的色彩,正等著大家去觀賞愉悅,你到窗邊來,再對我說一遍,你願意去……」

  「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知道我不願意去!幹嗎非要我看這些?我什麼都知道,都知道,都知道!你只是折磨我!你說的每句話都使我痛苦。什麼都對我無濟於事!無濟於事!」

  看到他這樣痛苦,妻子心軟了。同情使她力量消失。她輕輕地轉過身來。

  「什麼時候……費迪南……他們要你什麼時候……到領事館去?」

  「明天!其實,昨天就該去了。但是這封信沒送到我手裡,他們今天才找到我,明天我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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