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無形的壓力 | 上頁 下頁


  一小時以後,他又走進房間,妻子笑吟吟地迎上前來,手裡捧著一束沒有紮好的春花,妻的臉龐無憂無慮,光彩照人。「瞧,」她說道,「我找到什麼了!這些花就在那兒,在屋後的草地裡盛開,而在樹木之間的背陰地裡還有殘雪呢。」為了讓妻高興,他接過了鮮花,向花束彎下身子,免得看見他的心上人無憂無慮的眼睛,然後急匆匆地逃到小閣樓上,他的畫室就佈置在那裡。

  可是工作很不順手。他剛把一塊空白的畫布放在面前,上面就突然出現那封信上用打字機打的字句。調色板上的顏料,看上去像是泥濘和鮮血。他不由得想到濃血和傷口。他的自畫像放在半明半暗的地方,讓他看見下巴下面有個領章。「瘋狂!瘋狂!」他大聲嚷道,腳跺著地,把這些雜亂的圖像驅走。但是他的雙手索索直抖,膝蓋下面的地面在搖晃。他不得不坐下,坐在小板凳上,縮成一團,直到他妻子叫他去吃午飯。

  每一口飯都噎住他。上面,在嗓子眼裡,塞著什麼苦澀的東西,他每次都先得把它咽下去,而它每次又翻了上來。他彎著身子默默無語地坐著,發現妻在觀察他。突然他感到妻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麼了,費迪南?」他沒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壞消息了?」他只是點了點頭,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軍方的消息?」他又點點頭。妻沉默了,他也沉默不語。這個思想一下子挺立在屋裡的什物中間,粗大而又沉重,把一切全都擠到一邊。它神手神腳粘粘糊糊地貼在剛動過的飯菜上,它像一隻潮乎乎的蝸牛,爬到他們的脖子上,使他們直打寒噤。他們不敢彼此對望,只是彎著腰坐在那裡,一聲不響。這個思想形成的難以忍受的重負就壓在他們身上。

  最後,妻問道——她的嗓音裡有什麼東西破碎了——「他們叫你去領事館了?」——「是的。」——「你去嗎?」他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不過我不去不行啊。」——「為什麼不去不行?你在瑞士,他們沒法對你發號施令。你在這兒是自由的。」他從咬緊的牙齒縫裡惡狠狠地噴出一句:「自由!在今天誰還有自由?」——「每個想要自由的人都有自由。你尤其自由。這是什麼?——」她把他放在面前的那張紙輕蔑地扔在一邊。——「這對你有什麼約束力,這張廢紙,一個可憐見的官廳書記員塗過的廢紙。對你,對你這個活生生的人,對你這個自由自在的人有什麼約束力?它能把你怎麼樣?」——「這張紙是沒有力量,但是把他寄來的人可有力量。」——「是誰把它寄來的?是哪一個人寄來的?那是部機器,是架巨型的殺人機器。可是它抓不住你。」——「它抓住了千百萬人,為什麼偏偏抓不住我?」——「因為你不願意。」——「那些人也不願意。」——「可是他們當時沒有自由。他們是站在槍林當中,所以他們就去了。但沒有一個是自願去的。沒有一個人會從瑞士回到這地獄裡去。」

  妻控制住自己的激動,因為她看到,他很痛苦。她心裡湧上一股同情,就像是對一個孩子。

  「費迪南,」妻說道,依偎著他,「你現在設法頭腦冷靜地想想。你嚇壞了,我明白,這陰險的野獸突然撲到你身上,這是會使人驚慌的。可你想想,我們是估計到這封信會來的。我們談這種可能性已經談了上百次,我為你感到驕傲,因為我知道,你會把它撕成碎片,你不會讓你自己去幹殺人勾當,你不知道嗎?」——「我知道,鮑拉,我知道,但是……」——「你現在別說話。」她催促道,「你現在不知怎麼搞的,已經給抓住了。想想我們的多次談話,想想你寫的那份材料——就在寫字臺左邊的抽屜裡——你在這文件上宣稱,永遠也不拿起一件武器。你已經下定決心……」他跳起身來。「我從來就不堅定,從來就心裡沒底。一切都是謊言,是躲避我的恐懼。我說這些話是為了自我陶醉。可是這一切只有在我還自由的時候才是真的。我從來就知道,他們一叫我,我就變得軟弱。你說吧,我在他們面前發抖?他們可什麼也不是啊——只要他們沒有真的到我心裡去,否則他們就是空氣,空話,什麼也不是。可是我在自己面前發抖,因為我一向知道,他們一叫我,我就會去。」——「費迪南,你要去嗎?」——「不,不,不。」他一跺腳,站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心裡一點兒也不願意。可是我會違反我自己的意志去的。他們的威力的可怕之處,就是你會違背自己的意志,違背自己的信念去為他們效勞。如果你還有意志的話,——可是你手裡剛拿到這麼一張紙,你的意志就化為烏有,你就服從。你又變成一個小學生:老師一叫,你就站起來,渾身發抖。」——「可是費迪南,誰在叫你呢?是祖國嗎?是個書記員在叫你!一個百無聊賴的辦公室的奴隸!再說,即便是國家也沒權力強迫一個人去殺人啊,沒有權力……」——「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再引證托爾斯泰的話吧!我可知道一切論據啊: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不相信他們有權力叫我去,不相信我有責任跟他們走。我只知道一種責任,那就是做人、工作。我在人類之外,別無祖國,我沒有殺人的野心,這一切我都知道。鮑拉,這一切我和你一樣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他們已經抓住了我,他們在叫我,我知道,儘管有上述種種,我還是會去。」——「為什麼?為什麼?我問你:為什麼?」他呻吟道:「我不知道。也許因為現在世界上瘋狂比理性更強。也許因為我不是英雄,正因為如此,我不敢逃走……我沒法解釋這事,這是一種說不清的壓力:我沒法砸爛這勒死了兩千萬人的鎖鏈。我做不到!」

  他把臉埋在兩隻手裡。他們頭上的時鐘走來走去,活像一個站在時間崗亭前的哨兵。妻在微微地哆嗦。「有人在叫你去,這我明白,雖然我並不理解。可是難道你就沒有聽見這裡也有呼喚你的聲音嗎?難道這裡就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你留戀?」他猛地跳了起來。「我的畫?我的工作?不!我已經沒法再作畫了。今天我就感覺到這點。我已經生活在那邊,不再生活在這裡。現在,當全世界都變成瓦礫的時候,再為自己工作,這是犯罪。不該再為自己感受,不該再單單為自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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