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無形的壓力 | 上頁 下頁


  費迪南感到一陣不安。這陌生人是誰,他問自己,是什麼無形的壓力驅使他離開他昏暗的臥室的溫暖,像我一樣,走出門去,踏入這清晨的寒冷?他是要到我這兒來?他想找我幹什麼?現在,近處霧己稍散,他認出來了:這是郵差。每天早晨,鐘敲八下,他就爬到這山上來。費迪南知道是他,也想像得出他那木然的臉,蓄著水手的紅鬍鬚,鬚根已經變白,還戴著一副藍眼鏡。他姓魯斯鮑姆,而費迪南則管他叫「魯斯克納克」,因為他動作生硬,神態儼然。這個郵差總是把那黑色的大包威嚴地往右邊一甩,然後莊重地把信件交給人家。看到郵差一步一步地邁步登山,把郵袋挎在左邊,努力邁動短腿,神色相當凝重地走著,費迪南不由得想笑。

  可是突然間他感到自己的雙膝直哆嗦。舉到眼睛上的手像癱瘓了似地掉了下來。今天,昨天,這幾個禮拜的不安,又一下子湧來。他心裡感覺到,這個人正向他走來,一步一步地,是沖他一個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打開房門,從他酣睡著的妻子身邊溜過去,急急忙忙地走下樓梯,沿著兩旁都是籬笆的小道迎著來人走下坡去。在花園門旁,他碰上了郵差,「您有……您有……」他連說了三次才把話說出口來:「您有什麼東西給我嗎?」

  郵差抬起沾滿霧氣的眼鏡看看他。「是的,是的。」他猛地一下把黑郵包向右邊一甩,伸出手指——因為在寒霧中凍得又濕又紅活像粗大的蚯蚓,——在信件中掏摸,費迪南索索直抖。郵差終於把信掏了出來,一個褐色的大信封,上面印著「官方文件」四個大字,下面是他的姓名,「請簽字。」郵差說道,舔濕複寫筆,把登記簿遞給他。費迪南很快地寫下了他的名字,由於激動,字跡無法辨認。

  然後他抓過那只又紅又肥的手遞給他的那封信。但是,他的手指如此僵硬,信件從指間滑落,掉到地上,掉進濕土和潮濕的落葉之中。他彎下身子去撿信,一股黴爛的惡臭直沖他的鼻腔。

  就是那件事。現在他知道幾周來是什麼東西擾亂了他內心的安寧了:就是這封信。他違心地期待著從荒唐、粗野的遠方給他寄來的這封信,這封信尋找著他,用死板的、打字機打出的字句撲向他那熱氣騰騰的生命,撲向他的自由。他感覺到這封信從不曉得什麼地方向他走來,就像一個在翠綠的密林中巡邏的騎兵,感到一根看不見的冷冰冰的槍管向他瞄準,裡面裝了一小粒鉛丸,想射進他的肌膚深處。看來反抗是白費力氣。他一夜夜在腦子裡想來想去的那些小小的詭計,全是徒勞:現在他們還是找到他了。不到八個月以前在邊界那邊,他赤身裸體站在軍醫面前,因為寒冷和噁心而渾身發抖。那軍醫就像一個馬販子,捏捏他手臂上的肌肉。他從這種屈辱認識到,在這個時代,人的尊嚴已喪失殆盡,歐洲已墮落到奴役之中。兩個月之久,他強忍著在愛國主義濫調的污濁空氣中生活,但是漸漸地,他感到憋氣。他身邊的人張嘴說話,他就覺得看見他們舌頭上粘著謊言的黃苔。他們的話,使他反感。看到凍得發抖的婦女們,天還沒亮,就拿著裝土豆的空口袋,坐在市場的臺階上,他的心都碎了:他攥緊雙拳,到處溜來溜去,感到自己火氣很旺,而且充滿仇恨。由於自己的憤怒荏弱無力,他對自己也產生反感。多虧有人為他說情,他終於得以和他的妻子一起移居瑞士:他越過國境線時,血液突然湧上面頰。他腳步踉蹌,不得不緊緊抓住柱子。他第一次又感到自己是人,感到生活,事實,意志,力量又屬￿他,他的肺葉張開,從空氣中呼吸自由。祖國,現在對他來說只是監獄和壓力。異國成了他的世界故鄉,歐洲成了人類。

  但是這種歡快、輕鬆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恐懼又接著湧來。他感到,帶著他的名字,他不知怎地還陷在後面這片血腥的密林之中,他感到有什麼東西,他既不知道,也不認識,卻知道他,不肯放過他,有一隻徹夜不眠的冷冰冰的眼睛,從看不見的什麼地方正窺視著他。他於是縮著脖子,躲在殼裡,不看報紙,這就不會看到要他報到的命令,更換住宅,掩蓋自己的蹤跡,讓人把信件都寄給他的妻子,留局待領,避免和人交往,免得人家提出問題。他隱名埋姓,遁跡於蘇黎世湖畔的這個小村子裡,向農民借了一幢小屋。他從不進城,而是派妻子去買畫布和顏料。但是他始終很明白:在某一個抽屜裡,在千萬張紙片當中夾著一張紙。他知道,有一天他們不知何地,不知何時,會拉開這個抽屜,——他聽見,有人關上抽屜,聽見打字機嘀嘀嗒嗒地響著,寫下了他的姓名,他知道,這封信隨後就會傳來傳去,直到最後把他找到為止。

  如今這封信,冷冷地,具體地,在他的手指當中沙沙作響。費迪南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這張紙在這兒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麼?」他自言自語,「明天,後天,在這兒的灌木叢上將會開放出成千上萬張,幾十萬張紙片,每一張都和這張一樣和我無關。這『官方文件』四個字是什麼意思?我非讀它不可嗎?我在人們當中並不擔任什麼官方職務,也沒有任何官方職務可以把我管住。我的名字怎麼在這兒——這難道就是我?誰能強迫我說,我就是它。誰能強迫我非讀這裡面寫的東西不可?要是我讀也不讀就把它撕掉,紙片就一直飄到湖邊,我就一無所知,別人也一無所知,沒有一顆水珠會比原來更快地從樹上滴落地上,我嘴唇呼出的氣息也不會變樣!除非我想要知道,我才知道有這張紙,它怎麼可能使我不安?可我不想知道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麼也不要。」

  手指一使勁,想把那硬硬的信封撕破,撕成碎片。但是奇怪:肌肉不聽他的使喚。他自己手上不知有什麼東西違背他的意志,因為他的手不聽使喚。他整個靈魂都希望他的手指把信封撕碎,它們卻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開,哆哆嗦嗦地把一張白紙展開。上面寫著他已經知道的事情:號碼34.729F。根據M市區司令部的指示,清閣下至遲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市區司令部八號房間報到,再次接受兵役合格檢查。軍方證件由蘇黎世領事館轉交,為此,您務必親自前往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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