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無形的壓力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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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還酣睡著,呼吸均勻有力。她的嘴半張著,似乎想綻出一絲微笑或者說句什麼話,在使人平靜的被子下面,她年輕豐滿的胸脯柔和地隆起。窗口露出最初的晨曦,但是冬日的黎明晨光熹微。日夜交錯時半明半暗的光芒遊移不定地在酣睡的萬物之上湧動,掩蓋著它們的形體。 費迪南輕手輕腳地起了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往往工作做了一半,會突然抓起帽子快步走出屋子,到田野裡去,越走越快,越跑越快,直到精疲力竭,突然在陌生地區的不知什麼地方站住,雙膝索索發抖,太陽穴的脈搏突突直跳。或者他在熱烈的談話中間,突然抬頭凝視,再也聽不懂別人說的話,聽不見別人提的問題,非得使勁控制自己才能收住心神。或者晚上脫衣服時他會走神,把脫下的鞋拿在手裡發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直到妻子叫他,或者靴子突然骨隆隆地掉到地上,他才怵然驚醒。 他此刻剛從有些悶熱的臥室走到陽臺上,覺得有些寒意。他不由自主地把雙肘緊貼身體,好暖和一些。眼前山坡下的景色還完全籠罩在濃霧之中。平時從他那建在高處的小屋遠眺,蘇黎世湖宛如一面磨光的鏡子,倒映出天上匆匆馳過的片片白雲。今天在湖面上湧動著一層厚厚的乳白色泡沫。他的目光所及,手所觸摸,一切全都潮濕、昏暗、滑溜、灰暗。樹上滴下水珠,梁上滲出潮氣,漸漸從霧氣中升起的世界,就像一個剛從洪流中逃出的人,身上還一串串地往下滴水。透過濃霧,傳來人聲,咕嚕咕嚕,沉悶模糊,猶如溺水者的痰喘。有時也傳來鐵槌敲打的聲音和遠方教堂的鐘聲。平素如此清朗的鐘聲此時聽上去濕淋淋的,像是鏽鐵的響聲。在他和他周圍的世界之間橫亙著一片潮濕的黑暗。 他覺得寒氣襲人。可他仍然站著,雙手更深地插在衣袋裡,期待著霧散天晴,一覽無餘的景色。濃霧猶如一張灰紙,開始慢慢地從下往上卷起,他感到無限眷戀山坡下這可愛的景致,他知道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是被清晨的霧靄遮蓋,那美麗景色明晰清楚的線條平時使他自己的心境豁然開朗。多少次,由於心煩意亂,他走到這窗前,從眼前平和寧靜的景色找到慰藉;對岸的房屋,親切友好地一幢挨著一幢。一艘汽艇輕巧安穩地分開澄藍的水面,一群海鷗,歡快地在湖岸的上空飛翔,從紅色的煙囪裡冒出縷縷炊煙,像彎曲的銀線冉冉上升,飄入連續不斷的午間鐘聲,所有這一切如此明顯地告訴他:和平!和平!他分明瞭解這個世界的瘋狂,竟然會一反常態,相信這些美麗的標記,他竟然會因為這新選擇的故鄉而有好幾小時忘記了他的故國。 幾個月前,他為了逃避這個時代,逃避周圍的人,從正在交戰的國家來到瑞士,感到他那殘破不堪,傷痕累累,被恐懼和驚慌弄得煩亂不堪的心靈,在這裡漸漸平復,傷口漸漸癒合。這裡的景色使他心緒寧和,那純淨的線條和色彩呼喚他去從事藝術創作,因此每當眼前景色幽暗,就像在這破曉時分,濃霧把他眼前的一切全都遮蓋之時,他總感到自己己和從前判若兩人,並且又有動力推他向前。這時他心裡突然對一切在山下籠罩在黑暗中的人們,對他故鄉的人們,對那些也是這樣沉沒在遠方的人們產生無限的同情,對他們和他們的命運有著無限的同情,無限渴望和他們緊密相連。 在霧靄中的什麼地方,教堂鐘樓的鐘敲了四下,然後為了報時,又以更清亮的聲音,敲了八下,鐘聲響徹三月的清晨。他覺得自己置身于高塔的尖端,說不出的孤獨。眼前是廣袤的世界,他的妻子在身後她夢鄉的黑暗之中。他內心深處萌生強烈的欲望,想撕破霧氣築成的這道柔軟的牆壁,到個什麼地方去感受自己確已醒來,生命確實存在。他仿佛把目光從自己身上射向遠方,他覺得在村子盡頭,在坡下灰濛濛的一片之中,沿著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道路一直向上延伸,通向山崗,仿佛那裡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挪動,是人還是動物。很小的形體為薄霧所遮蓋,走了過來,他先是感到一陣喜悅,除他以外居然還有人醒著,可同時也感到好奇,焦急、病態的好奇。那灰色的形體現在向前移動的地方,有個十字路口,通向鄰村,或者通到山上:那陌生人似乎在那兒稍稍猶豫了一下,籲了口氣,然後慢悠悠地沿著羊腸小道登上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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