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是他嗎?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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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我們在屋子裡沒想到會發生什麼事。我們太激動,太繁忙了。我不得不撫慰林普利,使他解除不安——這也不很省勁呀——醫生和助產士禁止他進入通向寢室的過道;他懷著巨大的同情在這兩個小時的等待中所經受的痛苦,也許比產婦的還要多。終於來了好消息,過了一會兒,就允許這個搖擺在歡樂和恐懼之中的丈夫輕手輕腳地進入寢室,去看他的孩子和夫人了。根據助產士事先的報告,那是一個女孩。他呆了很長時間,我們——他岳母和我——兩個過來人,單獨在一起親切友好地交談起來,各自回憶了許多往事。最後,寢室的門開了,林普利走出來,醫生跟在後面。他托著繈褓中的嬰兒,驕傲地讓我們看,他托著她,就像一個教士托著聖體;他那張透著誠實、略顯天真的寬大的臉,由於泛著幸福的光輝,顯得很好看。他不停地流著眼淚,也不去擦一擦,因為他用兩手抱著那個嬰兒,就像抱著一個說不出多麼寶貴的東西,一個一碰就碎的東西。對他身後的醫生來說,這種情景早已司空見慣,他趁機穿上他的大衣。「我的事現在已經完了。」他笑著跟大家打招呼,然後隨隨便便地向房門走去。 但就在醫生毫無防備地打開門這短暫的一秒鐘裡,有個什麼東西箭一般地從他腿邊鑽了進去,什麼東西,就是那個繃緊肌肉在門邊躺著坐著的東西,潘托已經站在寢室中間「汪」的狂吠了一聲。他立刻看到,林普利抱著一個新的物件,脈脈含情地抱著,這個物體他一點兒也不認識,那是一個很小的,紅撲撲的,活著的東西,這東西像貓一樣喵喵地叫,散發著人的氣味——哈!這就是那個敵人,那個找了好久的敵人,那個躲藏起來的隱蔽的敵人,那個奪走他權利的強盜,那個扼殺他的安寧的兇手!撕碎他!咬爛他!他齜牙咧嘴地躥到林普利跟前,想奪走那個孩子。我相信,我們大家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因為這個強壯的動物跳起來往前撲,動作那麼突然,那麼有力,竟把那個體重不輕的胖墩墩的男人撞得打了好幾個趔趄,往牆上倒去。但在這最後的一刹那,他還是下意識地把裹著嬰兒的繈褓高高地舉了起來,只是為了不讓傷了孩子。就在林普利跌倒在地之前,我急忙伸手把孩子接到我的懷裡。那條狗立刻朝我撲過來。幸虧醫生聽到我們的尖叫趕回來,鎮定地操起一把沉重的椅子沖著那條眼睛充血、滿嘴流沫的怒吼著的狗摔過去,打得他骨頭格格地響。潘托疼得嗷嗷直叫。退讓了一會兒,不過那只是為了在他瘋狂的憤怒中馬上再向我襲擊。不過,這麼一小會兒就足夠林普利急速從地上爬起,懷著跟他的狗驚人相似的憤怒,沖向那個動物了。一場可怕的搏鬥開始了。林普利,肩寬,體胖,力氣大,他以他身體的全部重壓撲在潘托身上,想用他強有力的手把他掐死。他們倆扭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潘托嘴一張一張地咬,林普利一個勁兒地用手掐,膝蓋壓在狗的胸脯上,狗一再掙脫他鐵鉗般的手扣;為了保護孩子,我們兩個老太太逃進了側室,這時醫生和使女也沖向那只瘋狂的動物。他們抓起隨手碰到的東西狠打潘托,木頭和玻璃器皿乒乒乓乓丁了當當響成一片,他們三個人用拳頭捶,用腳踹,折騰了好長時間,直到狗吠變成氣喘似的捯氣;最後,那畜生只剩下微弱地聳著肩膀呼吸的份兒了,他已經筋疲力盡,醫生、使女和聽到喧鬧急忙跑過來的我的丈夫用他自己身上的皮繩和別的繩索把他的前爪和後爪捆起來,把撕下來的一塊臺布塞在他嘴裡。他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了,處在半昏迷狀態。隨後,他們把他拖出了房間,到了門口就像拋一個麻袋似的把他拋了出去。這時,醫生才急忙回來救護。 林普利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蹌蹌地走進另一個房間去照看孩子。她沒有受傷,她瞪著睡眼惺訟的小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對他妻子也不存在任何危險,她只是被喧鬧聲從疲憊後的昏昏沉睡中驚醒了;她吃力地深情地朝著撫摩她手的丈夫慘然一笑。這時,他才顧得上想他自己。他的樣子很可怕,臉色煞白,眼神迷惘,衣領被撕下來,衣服皺皺巴巴、沾滿塵土;我們驚訝地發現,從他被撕破的右袖口有血滴落下來,順著泥灰地面留有血滴的痕跡。在激烈的搏鬥中他根本就沒覺察到,那條被掐的狗在絕望的反抗中咬了他,兩次都深深地咬進了肉裡。別人幫他脫去衣服,醫生趕忙給他綁纏上繃帶。使女送來一杯白蘭地,因為這個精疲力竭的人由於激動和失血已接近昏迷了,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弄到沙發上躺下。在沙發上,他倒頭就沉睡起來,他因為滿懷激情的等待已經有兩夜沒好好休息了。 我們考慮怎樣處置潘托。「用槍打死。」我丈夫高聲說著就想回家取他的左輪手槍。但醫生宣稱,他有責任一分鐘也不耽擱地把狗送到觀察站去化驗唾液,看他是否得了狂犬病,因為如有狂犬病,林普利的咬傷還需要採取一些特殊的預防措施,他想立刻把潘托裝到他的汽車裡。我們大家都走出去,準備幫醫生的忙。在門前——我永遠忘不了那一瞥——那條狗被捆綁著,毫無反抗能力地躺著不動;他幾乎沒有聽見我們的到來,眼睛看著前方,眼珠殘暴地滴溜溜轉,好像想要掙脫皮繩跳起來似的。他牙齒咬得格格響,使勁地又嚼又吞,想把塞在嘴裡的布吐出來,同時他的肌肉也像繩索一樣繃得緊緊的,整個彎曲的身體振顫著,抖動得很反常很不自然;坦白地說,雖然我們知道他給捆得很牢,但我們每個人對伸手抓住他仍然遲疑不決;平生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其他類似的東西懷著這樣的集中一切兇惡本性的憤怒,在人世間從來沒看見過像這充血的和嗜血的目光中所顯露的這樣多的仇恨。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這樣的考慮:我丈夫建議直接槍殺這只動物是否有些道理。但醫生堅持立刻運走,於是這條四肢被捆的狗就被拖到汽車裡運走了,儘管他想反抗,但也無能為力了。 隨著這次很不光彩的退場,潘托從我們這個圈子裡消失了好長時間。我的丈夫偶然得知,經過巴士特殺菌研究所多日的觀察,根本不存在狂犬病傳染細菌,因為不准他返回他原來犯罪的地點,人們就把潘托送給了巴斯城的一個搜尋強壯牛頭犬的屠戶。我們沒有再去想他,林普利也把他全忘了,他兩三天就得給胳膊換一次繃帶;自從她妻子生了孩子滿月以後,他的熱情和憂慮全集中在那個小不點的可愛的女兒身上了,我幾乎無須提及,他的舉止像在潘托時代一樣狂熱,一樣過火,甚至更愚蠢。這個肥胖粗壯的男人跪在放著孩子的小車前邊,好像古意大利藝術大師的油畫《三王來到馬槽前》上畫的那樣。他每天,每小時,每分鐘都會在這個——自得其樂的——紅潤可愛的小造物身上發現與前不同的喜人之處。這個沉靜樸實的女人見到這樣的父愛,總是笑眯眯的,與從前見到他對那個霸道的四足動物頂禮膜拜時她的微笑相比,現在的笑要更友好千萬倍。對我們來說,也有了不少美好的時刻,因為鄰家有了無陰雲的美滿幸福,我們這座房子的周遭自然也就籠罩著友好之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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