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是他嗎?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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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是第一個發現這幾周裡這只狗發生變化的人。他消瘦了,走路的姿勢也變了。他不像以前那樣狂妄地撅著屁股盛氣淩人了,他像披鞭打了似的躡足行走,他的毛皮從前每天都經過細心的梳理,現在已失去了綢緞般的光澤。你要是遇到他,他就低下頭,不讓你看到他的眼睛,慌忙擦著你身邊溜走。儘管人們嚴重地貶低了他,但他往日的驕傲一直沒被徹底打掉;他在我們這些人面前有羞色,可他內心的憤怒無處發洩,只好去加倍攻擊那些洗衣的筐簍:一星期裡他把這些筐簍撞到運河裡去總不下三次,他是企圖用暴力手段顯示他的存在,要求人們必須尊敬他。但這對他毫無幫助,只惹得些姑娘拿起棍棒來嚇唬他。他所有的花招和詭計,他的絕食,他的跛行,他的躲藏,他的四處窺探,全都證明是徒勞無功——他那方形的沉重的頭白白受著痛苦的煎熬:有那麼一天,肯定發生了一件神秘莫測的事,他一點兒也不理解。從那天起,在這個家裡,在這個家裡所有的人身上,都發生了一點什麼變化,潘托絕望地認識到,面對正在出現或已經出現的這個陰險的東西,他已經喪盡權力了。無疑:有人在反對他,那是一種外來的兇惡的權力。潘托他有了一個敵人了。一個比他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是看不見的,不可理解的。你抓不住他,撕不爛他,嚼不碎他的骨頭,這個陰險狡詐。卑鄙無恥的敵人奪走了他在家中的一切權力。現在,他在所有的門邊嗅,探,豎起耳朵偷聽,苦苦思索,細心觀察,所有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是看不見的,這個敵人,這個魔鬼,這個盜賊。在這一周裡,潘托像個瘋子似的不停歇地圍著籬笆轉,想找到這個看不見的東西的蹤跡,也就是這個魔鬼的蹤跡,但他僅以他興奮的感官感覺到,家裡發生了一件他不理解的事,他非跟這個死敵鬥到底不可。首先是出現了一個不很年輕的女人,那是林普利太太的母親,夜裡睡在餐室裡「他的」沙發上,平時他在他那個裝了襯墊的大筐裡呆膩了,經常到這個沙發上來玩,緊接著——不知為什麼?——又送來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亞麻織物、有大大小小的包裹,不斷地有人按門鈴,多次出現的是一位身穿黑衣的戴眼鏡的先生,他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一種非人的刺鼻的藥水味。通向夫人寢室的門不斷地開了又關上,一再聽到門後的竊竊私語,要麼就是那些女人坐在一起做針線活發出的細碎的金屬相碰的聲音。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把他關在門外,潘托的目光漸漸變呆滯了,變得幾乎像玻璃眼球一般無神了,動物的理解力與人的理解力的區別就在於,動物的理解力只局限在過去和現在,不能推想和算出未來。而這裡就有一件未來的、將發生的事,這個遲鈍的動物心懷絕望的痛苦也感覺到了,這是沖著他來了,這他是擊不退、鬥不過的。 這個驕傲專橫的被慣壞了的潘托為這場徒勞無功的鬥爭耗盡了精力。在他屈膝投降以前,事情整整延續了六個月。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竟在鬥爭中放下了武器。在那個夏日的晚上,我丈夫在房間裡獨自擺紙牌的時候,我又在花園裡坐了坐,突然,我感覺有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輕輕地怯生生地偎依在我的膝頭。那是潘托,自從那次損傷了他的自尊心以後,他已經有一年半沒邁進我家花園半步了,現在當他惘然若失的時候,他又尋求我的保護來了。前一陣子,在那幾周裡別人都怠慢他的時候,我順路總喊他一聲或摸摸他: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在絕望的時候想起了我,他抬起目光朝我望著,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急切的懇求的目光。甚至可以說,在災難深重的時刻,一個動物的目光會變得比一個人的目光還要懇切,還要會說話,因為我們的大部分感情和思想都是通過語言表達的,而動物則不得不把他們的語言全部擠壓在瞳孔裡來表達一切。除了當時在潘托的難以描述的目光裡,我還從沒見過一種窘困這樣感人,這樣絕望,他一邊望著我一邊用他的前爪輕輕抓我的裙邊,哀求我。他在請求我,我對他的理解達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你給我解釋解釋,我的主人為什麼跟我作對,他們大家為什麼跟我作對?家裡發生了什麼反對我的事?幫幫我吧,告訴我:我該怎麼辦?」面對這樣感人肺腑的請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情不自禁地撫摩他,用半個嗓音喃喃地說:「我可憐的潘托,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必須適應這個變化,正像我們必須習慣於許多事,習慣於許多糟糕的事一樣。」我說話時,潘托豎起了耳朵,痛苦地緊皺眉頭,好像要猜出這些話的意思。然後他焦躁地用前爪來扒,這是一種急不可耐的催迫動作,大概意思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給我解釋一下吧!幫幫我吧!」但我知道,我幫不了他。我一遍又一遍地撫摩他,為的是讓他鎮靜下來。於是,他深深地感到我不能給他任何安慰。他不聲不響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潘托消失了整整一天,又整整一夜;憂慮緊緊抓住我的心,我想,假如他是人,他會自殺的。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又突然出現,渾身是泥,餓著肚皮,像條野狗,身上有幾處咬傷;他很可能是氣得發昏時在什麼地方跟別人家的狗打過架,但新的屈辱在等待著他。使女乾脆不准他進屋,她給他送來滿滿一盆飯食放在門外,就不再理他了。這樣粗暴的傷害是由特定的環境決定的,未必沒有正當的理由,因為恰好碰上夫人的困難時刻到來,各個屋子裡都是忙忙碌碌的人,林普利木然站在一邊,無計可施,因為激動而不停地顫抖,助產士跑來跑去,有醫生從旁協助,夫人的母親坐在床邊安慰產婦,使女忙得兩腳朝天。我自己也過來了,我坐在餐室裡等著,為了能在必要時幫一把。事實上,如果讓潘托進屋,那只能出現一種令人討厭的干擾。但這些道理他那魯鈍的狗的大腦怎麼理解得了呢?這只亢奮的動物只知道,人們第一次把他趕出家門——趕出他的家門——就像趕走一個陌生人,一個乞丐,一個搗亂分子,只知道人們不懷好意地讓他遠離的那個緊閉的門後正在發生什麼重要事情。他的憤怒是難以形容的,他用尖利的牙齒咬碎拋給他的骨頭,好像這骨頭就是那看不見的敵人的頸項。然後,他四處嗅來嗅去;他靈敏的嗅覺聞到,有一些陌生人闖進了這所房子——他的這所房子,他在泥灰地面嗅到他早已熟悉的蹤跡,就是那個穿黑衣、戴眼鏡的可憎的男人的氣味。但在這裡還有別的人和他聯成一氣,他們到底在裡面幹什麼呢?這個異常興奮的動物豎著耳朵傾聽著。他耳朵緊貼著牆聽到了細小的聲音和很響的聲音,聽到了呻吟、喊叫和緊隨在後的水的拍擊聲,聽到了慌忙走路的腳步聲,還聽到一些東西被移動的聲音,玻璃杯和金屬相碰的聲音——確實有什麼事在屋裡發生了,而他卻一點也不明白。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那是他的對立面。就是這個對立面使他蒙受屈辱,使他的權利全被剝奪——這就是那個敵人,那個看不見的陰險、卑鄙、無恥的敵人啊,現在,他真的到位了。現在他是可以看得見的了,現在可以抓到他,終於可以用獵刀刺捕他了。這個強壯的動物的肌肉緊緊繃在一起,由於感情受了刺激而全身顫抖,他縮著脖子俯身躲在屋門旁邊,準備等門一開就箭一般地沖進去。這一回可不能再讓他從眼皮底下逃走了,這個詭計多端的敵人,這個篡奪他的權利和特權的人,這個和平的扼殺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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