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是他嗎? | 上頁 下頁


  我說過,關於潘托,我們大家已經完全忘了,只是我有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存在。我跟我丈夫在倫敦聽完布魯諾·瓦爾特的音樂會,深夜歸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不能入睡。是因為我不自覺地努力回想那朱庇特交響曲的悠揚曲調,還是因為這白色的月朗星稀的柔和的夏夜?我起床了——大概已經是淩晨兩點鐘左右——然後往窗外望去。月亮以極小的威力在高空滑行,像被一股看不見的風所驅動,透過由它的銀光照亮的薄雲,每當它純淨、光亮地走出來,整個花園都亮得像裹在白雪中一樣。一切都寂靜無聲。我有這樣的感覺,哪怕只有一片樹葉輕輕抖動,也逃不過我的耳朵。所以,當我發覺,在這樣絕對的寂靜中,在隔開我們兩家花園的圍籬旁邊,有個什麼東西在無聲地移動時,我嚇壞了,那是一個黑色的東西,被照亮的草地留下了它不安地動來動去的輪廓。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就朝那裡望去。那不是人,絕不是活的東西,絕不是有軀體的東西在那裡不安地移動。那是影子。僅僅是一個影子。但那必定是一個活物的影子,這個活物在圍籬的掩護下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移動著,是一個人或一個動物的影子。我不知道如何準確地表達,但這個沮喪的東西,這個隱秘的東西,這個潛行的無聲的東西,卻蘊藏著某種使人不安的成分。像女人害怕時那樣,我首先想到是盜賊或殺人兇手,於是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但這個影子已經從花園圍籬移到上面籬笆開始的臺地,這時正沿著木柵躡足行走的那個活物奇怪地抽緊身子,出現在他的影子的前面——哦,原來是一條狗,我立刻認出了他,那是潘托。他走得十分緩慢,十分小心,你看得出,他隨時準備在聽到第一個聲音時趕快跑掉,潘托就是這樣用鼻子嗅著朝林普利的房子走過來;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閃電般地產生這樣的想法:好像他想要探察出什麼來似的,因為一條尋覓蹤跡的狗決不會這樣輕鬆自由地搜索;他的舉止洩露出,他是在幹某種被禁止的事,或是在籌劃什麼陰謀詭計。他不把嘴湊近地面去聞,他不放鬆肌肉去跑,而是肚皮緊貼著地面往前挪,為的是儘量不讓人看見他。他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像一個獵犬悄悄接近他的獵物。為了觀察得更清楚,我情不自禁地彎下腰。但我笨手笨腳地輕輕碰了一下窗戶,弄出一個不大的聲音,潘托無聲地一跳,就消失在黑暗中了。這一切我覺得好像是在夢中見到似的。花園又處在月光中,是那樣的空蕩蕩,那樣的白,那樣的光亮,那樣的靜止不動。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羞于向我丈夫講述這一切,說不定這真的是一種錯覺呢。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遇到林普利家的使女時,順便問她最近又見到過潘托沒有。這個使女顯得很不安,有幾分狼狽,鼓勵了她幾句以後,她才對我說了實話:她曾多次在特殊的環境裡碰到過他。她實在是說不清楚,但她見了他總是很害怕。四個星期以前,她帶著兒童車進了城,忽然聽到一陣惡狠狠的犬吠,從街上路過的屠夫的汽車裡,潘托對著她,或如她所想,對著放了孩子的車拼命吼叫,擺出往下跳的架勢。幸虧汽車開得快,他沒敢跳,但他那刺耳的吼叫卻使她聽了特別難受。當然,她沒讓林普利先生知道。根本沒有必要使他不安,再說她認為這條狗在巴斯是有可靠的保護的。但在最近的一個下午,她想從木屋取點木柴出來,發現屋裡的暗處有一個東西在動,她嚇得正想大喊,竟認出藏在那裡的是潘托,他立刻穿過我們花園的圍籬不聲不響地走了。打那以後,她就懷疑這狗常常隱藏在這裡,他肯定是在夜裡圍著這所房子轉來轉去,因為最近在那夜的大雷雨過後,她在潮濕的沙地上清楚地看見過狗爪子印,她能清楚地告訴人們,潘托怎樣多次圍著這整座房子轉。當然,他從來也沒公開露過面,毫無疑問,他只在他確信無人看見他時,偷偷地穿過我家或鄰家的圍籬。我是否可以想像,他還想回來呢?林普利先生恐怕不會再讓他進家門了,而在屠戶家裡他也不至於挨餓呀,不然他會首先到廚房裡向她討吃的。不管怎麼說,對於狗圍著房子轉,她心裡有些害怕。我要不要說呢?即使不告訴林普利先生,至少也應該告訴他的夫人呀。我們經過仔細考慮,一致認為:如果他再露面,我們就告訴他的新主人,那個屠戶,讓他阻止潘托的不可思議的來訪;至於林普利,我們根本不想讓他記起這只可恨的畜生的存在。

  我認為,這是我們的一個錯誤,因為——誰能說得准呢?——也許能阻止第二天事情的發生。那是一個可怕的、令人難忘的星期天。我丈夫和我都到林普利那邊去了,我們坐在輕便的公園軟椅上聊天,地方是緊挨著下邊的小臺地,從臺地起草場經過一個相當陡的斜坡向下一直延伸到運河。那個兒童車放在我們旁邊的那塊平坦的草坪臺地上;我沒有必要去說,那個瘋瘋癲癲的父親在談話中間每五分鐘就要站起來一次,去逗逗孩子。她終於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在那個金光照耀的下午看上去實在討人喜歡,她在那支起來的車棚陰影裡眨著藍色的眼睛朝天空笑,用她那纖細的、不大靈活的小手朝著車棚上的太陽光圈抓——父親樂不可支,好像過去從未有過這樣的理性的奇跡,我們也高高興興地幫他逗孩子玩,好像我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喜人的場面。這情景,這最後的幸福的情景,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接著,林普利太太從房屋遊廊陰影中上邊的臺地上喊我們去喝茶。林普利撫慰著孩子,好像她能聽懂他的話:「就來!我們就回來!」我們把放著孩子的車留在那美麗的草坪上,那裡有密匝匝的樹葉像屋頂似的遮住炎熱的陽光;我們只用幾分鐘就登上那陰涼下往常喝茶的地點,從下邊的臺地到上邊的臺地也就是二十米左右遠,兩個臺地之間有一個帶圓花窗的蔓藤涼棚隔著,上下都看不見。我們閒聊著,我無須說我們在聊什麼,林普利非常快樂,但是這一次,由於天空像藍綢緞一樣好看,由於處在這樣的禮拜天的寧靜和一所喜慶的房屋的陰影中,他的快活根本算不了什麼,他的快活好像只是這個罕見的禮拜日在一個人身上的反映。

  我們忽然被嚇了一跳,從運河那裡傳來驚恐的尖叫,孩子的聲音和女人的恐怖的呼喊。我們沖下綠油油的山坡,林普利跑在我們大家的前面。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孩子。但使我們驚恐萬狀的,卻是下邊臺地上已經空無一物了,就在幾分鐘以前我們把那輛放著笑眯眯打盹的孩子的小車留在那裡,還以為絕對安全呢。從運河那裡傳來的叫聲,越來越尖利,越來越撕心裂膽。我們很快就跑到下邊。在河對岸,有幾個婦人緊緊擠在一起,對她們的孩子打著手勢凝神望著運河。我們十分鐘前安全可靠地留在下邊臺地上的那輛兒童車,倒扣著在水裡遊動。一個男人曾解開一隻遊艇去救過孩子,另一個人還潛到水裡去找過。但是,一切都太遲了。過了十五分鐘,孩子的屍體才從淺綠色的、有交錯纏繞的海藻的、鹹淡混合的水裡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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