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是他嗎?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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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林普利明白了。這真好似一聲霹靂:由於大喜過望,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別人只能看到他的眼白而看不見他的瞳孔。然後,他一躍而起,忘了穿外衣,也沒向我們告辭,就飛快地跑過去,像一個瘋子似的沖進他妻子的房間。 我們倆都笑了。但我們並不感到驚異。我們瞭解他是有名的激情過剩,因此沒有任何別的期盼。 但是另外一個成員卻感到很驚異,這另一位成員眨著半閉的眼睛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等待著他的主人在今天傍晚時刻向他表示的敬意——或者說表示他以為欠他的敬意——這就是那個渾身刷得乾淨漂亮的、專橫霸道的潘托。但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個男人,沒有向他打招呼,也沒有撫摩他,就從他身旁走過去,沖進寢室,於是他聽到了笑和哭,說話和抽泣,這情景不斷地持續下去,第一次沒有人關心他,然而按習慣,第一個得到問候的應該是他呀。一個小時過去了。使女給他送來一盤飲食。潘托輕蔑地讓飯食放在一邊。他已經習慣於讓人來請來催來喂了。他兇狠地朝使女吠叫。要別人看看,他還沒受到過這樣的冷遇。但在那個令人心情激動的晚上,壓根兒就沒有人去注意他怎樣鄙視他的飲食。他完全被遺忘了。林普利只顧不間斷地跟他妻子說話,沒完沒了地告訴她應該注意些什麼,充滿柔情蜜意地撫摩她;在過度充溢的幸福中,對潘托他看都沒看一眼,而這個傲慢的動物又太驕傲,不想向前靠攏以喚起主人的記憶。他蜷伏在他的角落裡等待,這可能是一次誤解,雖然幾乎不可原諒但卻是惟一的一次忘卻。但他白白地等待了。第二天早上,林普利無數次地提醒妻子怎樣保重,幾乎誤了公共汽車,還是沒跟他打招呼就從他身邊急匆匆走過去了。 這個畜生是聰明的,毫無疑問。們這次突然的變化卻超過了他的理解能力。林普利上汽車時我正好站在窗前,我看到,他還沒有走,潘托就慢騰騰地——不如說:沉思地——從家裡走出來,目送那徐徐滾動的車輛。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呆了半個小時,顯然是希望他的主人能夠返回來,補上那被遺忘的告別表示。後來,他才慢悠悠地蹭回來。一整天他都不遊戲不耍鬧,他總沉思地慢步圍著房子轉。我們誰也不知道,在一隻動物的大腦裡各種各樣的想像力能是什麼樣的,能達到什麼程度。也許他是在思考,是不是他自己有什麼不夠檢點的行為促使主人令人費解地拋棄往常對他的崇敬。傍晚,大約林普利通常歸來之前的半個小時,他明顯地煩躁不安起來;他豎起耳朵一而再、再而三地悄悄奔向籬笆去窺伺公共汽車是否準時到來。當然他也謹防露出他焦急等待的心情:剛好汽車沒按慣常的鐘點出現,他悄沒聲地跑回房間,像平時一樣躺在沙發上等待。 但這一回他又白白等待了。這一回林普利又是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如此這般過了一天又一天。有一兩次林普利注意到了他,倉促地喊了一聲「啊,你在這裡,潘托」,一邊走一撫摩他,就過去了。但這只是一次冷漠的、心不在焉的撫愛。再也不是舊日的追求和服侍,再也沒有親昵的話語,沒有遊戲,沒有散步,什麼也沒有啊,什麼也沒有啊,什麼也沒有。現在,林普利這個好上加好的男人,對這令人痛苦的冷漠,真的幾乎沒有過錯可言。因為,事實上,除了他的妻子,他沒有別的可想,沒有別的可慮。剛一回家,他就陪著她沿著一條條小道走,挎著胳膊細心地領她走著他們曾準確踱過步的散步路線,僅僅為了不讓她邁出太匆忙或者不小心的一步。他監視她的膳食,讓使女報告每日每時的情況。深夜,妻子睡下以後,他幾乎天天到我們這邊來,從我這個有經驗的女人這裡討主意、找安慰;他從各個商店為那即將降生的孩子買了一切必備的東西,而所有這一切他都是在他連續不斷的生意上的激情中去辦的。他自己的個人生活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他有時兩天都忘了刮臉,多次上班遲到,由於他沒完沒了的叮囑耽誤了公共汽車。他忽略了帶潘托去散步,忘了去照料他,那也沒有一點惡意,並不是不忠實;那只是一個過分熱情、幾乎達到偏執地步的人一時的思想混亂,這種人往往為了一件惟一的事而忘記了他的一切意志、思想和感情。但是,如果說人們儘管有推想和追憶的邏輯思維,都幾乎不能無怨恨地原諒一種強加在他們頭上的輕視,這個遲鈍的動物又怎能忍受這樣的待遇呢!潘托周複一周地更加神經錯亂,更加備受刺激。他的自尊心不能忍受人們把他這個一家之主如此簡單地拋在生活之外,不能容忍人們把他降為次要角色。如果他明智的話,他就會擠到林普利身邊去請求和獻媚;然後,他的舊保護人就肯定會記起對他的怠慢。但是,潘托太驕傲,他不能卑躬屈膝。邁出和解第一步的不應該是他,而應該是他的主人。所以他決定施展各種花招把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去。到了第三周,他忽然瘸起來了,左後腿像癱了似的拖著走。在一般情況下,林普利會立刻溫柔激動地給他檢查,看是不是爪子上紮了一根刺。他會滿懷同情地急忙打電話找寵物醫生來給他診治,無疑,他會一夜起來三四次去觀察他的病況。但這一回,林普利也好,別的人也好,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喜劇演員的跛行,而潘托只有氣忿的份兒!又過了一兩周,他試圖進行一次絕食。整整兩天他充滿犧牲精神,不去觸動他的飲食。但沒有一個人對他胃口不好表示關心,而往常每當他專橫地鬧起脾氣,不把他的湯舔乾淨,林普利就會趕忙去給他拿來特製的餅乾或一片香腸。最後還是動物的饑餓戰勝了他的意志,他偷偷把他的食物一掃而光,也不管這食物可口不可口。又有一次,他試圖躲藏起來,以吸引別人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蹲坐在附近一個廢棄不用的木棚裡,他在那裡可以滿意地聽到人們關心地呼喚「潘托!潘托!」但沒有人喊他,沒有人注意到他不在;也沒有人為此著急。他的專制被粉碎了。他被取締,被貶低,被遺忘了,他想不出這是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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