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是他嗎?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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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托,一隻普普通通的狗,竟然能夠如此破壞我們從前那樣友好的關係。林普利顯然也很痛苦,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時跑到我們這邊來了;他妻子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因為她覺得,她丈夫在我們大家面前竟對一條狗那麼惟命是從,實在太可笑。伴隨這樣一些小衝突又過去了一年,這期間那條狗已經變得更狂妄,更有統治欲,首先由於林普利的卑躬屈節而變得更刁鑽,直到後來有一天發生了一個變化,使所有參加者都同樣大為震驚,自然是使一個成員覺得快活,使主要的參加者體察到悲劇的意味。我不得不告訴我丈夫,說林普利太太最近兩三周以來總是面帶明顯的羞色避免跟我長談。作為兩個好鄰居,我和林普利太太平時常常相互借這借那,每次來往時都成為我們親切聊天的機會,因為我打心眼裡喜歡這位安靜謙和的女子。但是前不久我覺察到她在跟我接近方面遇到了惱人的障礙;當她有什麼願望時,她寧肯派使女來,當我跟她打招呼時,她清楚地顯得局促不安,壓根兒不讓人細瞧她。我丈夫對她特別有好感,他勸我乾脆到她那邊去,直截了當地問一問,是不是我們無意中傷害了她。「不應該讓這類小磨擦在鄰里間發生。也許,跟你所擔心的恰恰相反,也許——我甚至完全相信——她是有求於你,只是沒有勇氣說出來罷了。」我真心接受他的勸告。我走過去,發現她坐在花園的椅子上全身心地沉浸在她的夢想中,連我進了院子都沒聽見。我把手放在她的肩頭,誠懇地說:「林普利太太,我是一個老太婆了,不需要再有什麼難為情了。就讓我開個頭吧。要是您對我們有什麼不高興,您儘管坦率地說出因何緣故,為什麼。」這位可憐的小夫人吃驚地站起身來。我想到哪兒去了!她沒有來,只是因為……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卻立時臉紅了,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但是——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這是一種善良的幸福的抽泣。最後,她對我說出了一切。結婚九年以後,她對做母親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在最近幾周裡她還越來越懷疑那意外驚喜的到來,她已經沒有勇氣相信這一點了。前天,她偷偷地找過醫生,現在心裡有底了。但她還沒有勇氣把這個事兒告訴她丈夫,我瞭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她可能是害怕他過分高興。她只是沒有勇氣請我們幫忙,是不是最好由我們先向他透個信兒。我聲明願意照辦,我丈夫覺得特別開心,他特別滿意地故意給這件事添了點笑料。他給林普利留了一個紙條,請林普利下班回家時立刻到我們家來一趟。自然由於極端勤快,這個能幹的小夥子連大衣都沒來得及脫,就奔到我們這邊來了。他顯然是擔心我們家裡出了什麼事,另一方面,他也很高興證實自己是講交情,樂於助人的——我甚至想說:他是很高興縱情玩樂的。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我們面前。我丈夫請他坐到桌邊來。這個不尋常的禮節使他感到不安,他又一次不知道把他那沉甸甸的長滿雀斑的大手放在哪裡是好了。 「林普利,」我丈夫開口說,「關於您,我昨天考慮了一晚上,那時我正在讀一本舊書,書上說每個人都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望,而應該永遠只想望一件事,只想望惟一的一件事。當時我想:比方說,如果一個天使,或一個仙女,或一個這類可愛的東西問我們的鄰居,那麼他有什麼想望呢?林普利,你究竟還缺少什麼呢?我只要求你說出一個惟一的想望。」 林普利驚愕地抬起目光。這件事使他很開心,但他不完全相信這是真的。他一直有這樣一種不安的感覺:在這次鄭重的傳喚背後可能隱藏著什麼特別的東西。 「林普利,現在您就把我當做那個親切友好的仙女吧,」我丈夫平息著他的驚愕心緒,「您難道什麼想望也沒有嗎?」 林普利半嚴肅半玩笑地抓了抓他那一頭剪得很短的微紅的頭髮。 「真的一個也沒有,」他最後承認,「凡我想有的一切,我確實都有了,我的房子,我的妻子,我的穩定的職位,我的……」——我看出他是想說:我的狗,但在最後一刻覺得不合適,就說:「……是的,我確實一切都有了。」 「那麼對天使或仙女也沒有任何想望嗎?」 林普利越來越快活。他覺得自己無比幸福,簡直可以說,百分之百的幸福。「沒有,沒有任何願望。」 「遺憾。」我丈夫說,「太遺憾了,您竟然什麼也想不出。」然後就沉默不語了。 在那種審視的目光下,林普利覺得有點不舒服。他以為他應該告退了。 「錢更多一點當然是需要的。……一個小小的升遷……但正如剛講述的那樣,我是很知足的……我不知道此外我還能有什麼願望。」 「可憐的天使,」我丈夫故作莊重地說,「這樣,他就只好兩手空空地回去了,因為林普利先生壓根兒提不出一點願望來。現在,幸好他沒有立刻回去,這個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的天使,他在此之前還需要問一問林普利太太,好像他在他夫人那裡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林普利怔住了,這個憨厚的漢子睜著他那濕潤的眼睛、半張著嘴,現在看上去多少有點幼稚。但他使足了氣力,近乎惱怒地說——他真弄不明白,屬他的人竟然能夠不完全滿足:「我的妻子?她還會有什麼願望呢?」 「喏,說不定是跟狗完全不同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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