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是他嗎? | 上頁 下頁


  結果實在與我們事先的料想完全不同。我的意圖本來是想給那個整天孤獨寂寞的嫺靜女子空寂的房裡送去一個遊伴。但林普利本人卻以他那無窮無盡的溫柔多情的舉動佔有了那條狗。他對那個逗人的小動物的熱情是無限的,總是顯得過分,甚至有點可笑。當然,潘托——不知什麼原因給小狗取了這個名字——是世界上所有的狗當中最美最聰明的狗,每天每小時林普利都會在他身上發現新的美和天賦。凡是供四足動物使用的新奇的化妝品啦,繩子、小籃子、嘴套,小碗、玩具、皮球和小羊拐子啦,不管花多少錢他都買來;林普利研究報上所有涉及養狗和營養學的文章和廣告,長年訂閱這類專業知識雜誌,甚至訂了一本養狗雜誌;那些專靠養狗迷們活命的大工廠得到了他這麼一個永盛不衰的新主顧;哪怕只有一點點小毛病也要去請寵物醫生。要想把所有這些因新的激情而連續不斷產生的過分表現描寫出來,那真需要寫好多卷書;我們經常聽見從鄰居家傳來大聲吼叫,但這不是狗吠,而是他的主人趴在地上想通過對狗的語言的模仿,激勵他的寵物進入一種所有塵世之狗全聽不懂的對話,他為這個寵物的飲食的奔忙甚於為他自己的餐飲,狗的飲食總是小心翼翼地遵照寵物教授的飲食衛生規定來安排;潘托吃的比林普利和他妻子要講究得多,有一次報上登了一則有關傷寒的消息——那是在另外一個省份——,他們就只給狗喝礦泉水了;如果有一隻無禮的跳蚤膽敢跳來蹦去地造訪這個孤傲者,或膽敢冒犯那咬來咬去的尋找者,那麼,林普利就激憤地去幹抓跳蚤的討厭活兒,彎腰用消毒藥水噴灑在襯衣袖子裡和大木桶上之後,他又用梳子和刷子沒完沒了地給他梳理,直到把最後一個討厭的跳蚤碾死為止。他不辭任何勞苦,不在乎任何屈辱,還沒有一個王子比這條狗受到更體貼更細心的照料。在所有這些瘋瘋癲癲的表現當中,惟一可喜的情況是:由於他把一切感情都集中在這個新的對象上了,林普利的過激表現加在他妻子和我們身上的負擔也就減輕了。他跟狗一起散步,一出去就是幾個小時,他規勸他,但那個厚毛皮的狗四處嗅來嗅去的活動並沒有因此特別受到干擾;他的妻子毫不嫉妒地微笑著看她丈夫怎樣每天把他的偶像崇拜展現在這個四足的祭壇前。他從她的感情裡收回的東西,只是那討厭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精力過剩,而留給她的則是足夠的柔情蜜意。所以,這也是明白無誤的,就是:這個新的家庭夥伴使這對夫婦比以前更幸福了。

  這期間,潘托一週一周地成長起來。毛皮上的那些可笑的褶子裡滿滿的都是堅硬、結實的肌肉,他長成一隻大狗,胸邵寬闊,牙齒堅硬,刷得乾乾淨淨的臀部也很結實。他自我感覺良好,當他看到自己在家裡佔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因此平添一副高傲的一家之主的態度時,最初還不大自在。這只聰明的目光敏銳的動物用不了多久就注意到,他的統治者,或更確切地說他的奴隸,總是原諒他的無禮取鬧;一開始他只是不順從,不久後他便採取專橫的態度,原則上對一切被認為低三下四的事都加以拒絕。首先,他不能容忍家裡有任何一點秘密。他不在,或實際上沒有他明確表示同意,什麼事也不准做。只要有客人來,他就跳過去蠻橫地堵住關好的門,完全確信是林普利下班回來,才給他開門,然後,對來人看都不看一眼,就驕傲地跳上安樂椅,明白地向來人顯示,他是家裡真正的主人,他理應首先得到景仰和尊敬。沒有別的狗敢於靠近籬笆一步,這是當然的,就連某些曾被憤憤地宣告是他嫌惡的人,像郵差和送牛奶的人,也眼睜睜地被迫把包裹或奶瓶放在門外,而不敢送到屋裡去。林普利在他孩子般的愛的熱狂中越是低聲下氣,這只狂妄的動物對他的態度就越壞。漸漸地,潘托甚至想出了一系列鬼招數(聽起來未必令人相信)向他證明:他雖然慈悲為懷地容忍主人的愛撫和熱情,但他並不需要對他天天的崇拜表示感謝。原則上,每次他在聽到呼叫時都讓林普利等待,於是潘托的惡魔似的裝模作樣便逐漸走得如此之遠:他整天像一隻地道的純種狗那樣四處奔跑,追捕小雞,在水裡撲騰撲騰地遊,貪婪地吃那些路上碰到的東西,沉浸在他心愛的喜悅中,他無聲地飛跑,狡詐地向下跑過草場,以一支炸藥筒的衝擊力直奔運河,野蠻地惡狠狠地用頭把立在河邊的洗衣筐和大木桶撞到水裡去,然後扯著嗓門勝利地嚎叫一聲,圍著那些絕望的婦人和姑娘張牙舞爪地跳來跳去,那些女人只好一件一件地從水裡往外撈她們的衣物。儘管如此,但是預計到林普利下班回來的時刻,這個狡猾的喜劇演員就收起狂妄的態度,擺出一副蘇丹似的不可接近的架勢。懶洋洋地靠在那裡,等待他的主人,沒有絲毫表示歡迎的信號,林普利往往在還沒跟妻子打招呼或脫外衣之前,大喊一聲「哈囉,潘托」,就大步朝他走去。潘托動都不動,不回答他的招呼。有時他寬宏大量地仰面在地上滾,讓人輕輕地去搔那柔軟的絲綢般的肚皮,但即使在這樣一些屈尊俯就的時刻他也加倍留神,不讓自己急促的呼吸,也不讓自己發出滿意的呼嚕聲,免得露出他對這愛撫的滿意;依附于他的奴隸應該清楚地看到,他接受這個奴隸的愛撫,只能是他的恩賜。短短的一陣猜猜聲,大概是想說:「現在夠了!」他忽然轉過身去,結束這場遊戲。同樣,他總讓人一次又一次地請他吃林普利推到他嘴邊的切碎的豬肝。有時他只聞一聞,不管怎樣勸,他非輕蔑地讓人把肝放在一邊不可,只是為了說明,每當這個兩條腿的奴隸侍候他吃肝時,他不總是惠允為他安排的飲食。要求他去散步,他總是先翻翻身,伸伸懶腰,張開大嘴打呵欠,連他口腔深處有黑斑點的咽喉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次他都頑固地以某種狂妄的態度顯示:散步對他無關緊要,只是為了取悅于林普利,他才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被嬌慣壞了,因此也就不知害羞了,他使出各種花招強迫他的主人在他面前經常採取乞求和請求的態度;人家不得不把林普利的奴顏婢膝的激情稱作「狗性」,而不稱之為厚顏元恥的動物行為,這個動物現在正以最偉大的演員完美無缺的表演藝術扮演著東方帕夏的角色。

  我們倆,我和我丈夫,對這個專制暴君的厚顏無恥簡直看不下去,潘托倒很聰明,他很快就發現了我們對他不尊敬的表現,現在是他那方面以粗暴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我們的藐視。他很有性格,這是不可否認的;因為他溜進來在玫瑰花花壇裡留下了明顯的足跡,我們的使女就把他趕出了我們的花園,從那天起,他就不再從那個為我們的土地劃定界線的籬門進出了,不管林普利怎麼勸說怎麼請求,他都不跨進我們的門檻一步。沒有他的來訪,我們倒也高興;但令人不快的是,每當我們在街上或房前遇到林普利帶著他,這個愛說話的人與我們開始談話時,這個專制的畜生總以挑釁性的行為破壞我們時間稍長的友好交談。兩分鐘後,他就開始憤怒地嗷嗷、汪汪地叫,向前探著頭無情地輕推林普利的腿,好像明確地命令:「就此打住!不要跟這種討厭的人閒扯!」我只好慚愧地講明情況,林普利總是很不安。起先,他試圖撫慰那個無禮的東西,說:「就完,就完!我們走。」但那個專制者不輕易受人擺佈,於是這個可憐的隸屬者只好——有點羞澀和慌亂地——與我們告別。他驕傲地撅起屁股,表現出明顯的勝利神態,向我們顯示了他的無限權威,然後這傲慢的畜生就從這裡小跑著走了。平時我並不喜歡暴力,但現在我的手老是發癢,真想給這個被嬌慣壞了的惡犬一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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