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十八


  這個節日使那第一個浪濤沖向了安特衛普,那是一些不可救藥的暴民,他們從也沒有聯合過,只在時突然聚集到一起。誰都不認識的不三不四的人一下子出現在形形色色的酒館裡,對西班牙人和僧侶大肆謾駡,野蠻地威嚇。從各個角落和聲名狼藉的小巷裡,冒出來許多奇奇怪怪的怕見陽光的平民百姓,個個都有一副被激怒的抗拒的面孔。爭吵在增多。間或也有小的衝突,但沒有釀成普遍的激憤,而是像孤獨地絲絲作響的火花自消自滅。奧蘭甯親王還在進行嚴格的訓練,監視這夥貪婪好鬥、惡毒兇狠的暴徒,他們只是為了蠅頭小利而與新教徒夥同一起。

  有規模的光彩奪目的慶祝活動,激起了被壓迫者本能的憤怒。信徒的歌唱裡第一次混雜進戲謔的言語,虛張聲勢的恐嚇四處飛揚,還有惡意譏誚的笑聲在空氣中震盪。很多人按照虔誠的讚美詩的曲調唱著爭取自由者之歌的歌詞,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跟他的夥伴開著玩笑,用悲歎的聲音模仿傳教士的傳教,其他人則像一個愛戀中的女子,賣弄風情地搖著帽子,向畫像致意。士兵和少數敢來參加慶典的信徒無可奈何,只好咬緊牙關忍受這越來越放肆的嘲諷。這些掙脫了枷鎖的平民百姓,自從意識到他們的反抗力量以後,變得越來越難控制。幾乎人人都拿起了武器。這陰險的意志,至今只用謾駡和駭人的威脅為自己開闢道路,現在則渴望行動了。在節慶的當天和此後的數日內,這即將發生的騷動就像一場大雷雨前的烏雲重重地壓在這座城的上空。

  婦女和那些憂心忡忡的男人,自從時出現那些令人惱火的危險的場面以來,一直守護著這座房子。大街現在已被暴民和新教徒佔領。艾斯特最近幾天也一直待在家裡。但她對這些暴風雨和各種事件一無所知。她模模糊糊覺察到,小酒店裡的人越來越擁擠,妓女們刺耳的聲音混雜在那些吵鬧謾駡的男人的激動的聲浪中,她看到了周圍那些婦女的張皇失措的面孔,也看見一些人在竊竊私語,但是她漫不經心地面對這一切,從來也沒為此問過他的養父。她只是更多地去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早已在夢中變成了她的孩子;所有的回憶都在這一幅畫像中變得朦朦朧朧。她覺得這世界不再是陌生的,而是沒有價值的,因為這個世界什麼也沒有給她,她在童年時思想裡就失去了她的愛的奉獻,失去了她這個年齡的少女對神的強烈的需要。只是在她偷偷地走向那幅既是她的神又是她的孩子的畫像,這一刻,她才呼吸到真正的生活,平時她的所作所為只是一個夢幻者充滿渴望的錯誤活動,猶如一個夜遊患者從一切東西旁邊走過去。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有一天在一個白色薄霧籠罩著的漫長的夏夜,她偷偷地從家裡逃出去,把自己領在教堂裡,跪在那幅使她無知的靈魂神化了的畫像前面。

  這些天像重擔壓在她身上,因為人們封鎖了她到她的孩子那裡去的路。在聖母瑪麗亞節期間,過節的人群擠滿那高高的通道和管風琴嗡嗡響的教會的主堂;她不得不像被侮慢的乞丐低聲下氣地乞求著,走出混亂的虔誠教徒的人群向出口,因為這一天信徒們不間斷地站立在那些聖母瑪麗亞的畫像前,她害怕被認出來。她悲哀地,甚至是絕望地往回走,沒有感覺到這一天裡整個憂鬱的太陽的光輝,因為她看不到孩子了。妒忌和憤怒襲上她的心頭,因為她看見那絡繹不絕的前來朝聖的人群為了虔誠的進香穿過大教堂高大門走進那藍色的散發著香氣的黑暗之中。

  使她感到更悲哀的.還是第二天人們不准她走上那條佈滿危險人群的大街的時候。酒館的喧鬧像討厭的濃煙直往她的小房間裡灌,使她不堪忍受。她不能看到畫上的孩子的一天,對她的迷惘的心來說,就像一個沒有睡眠也沒有夢的黑暗陰鬱的夜,一個只有痛苦、黑暗和渴望的夜。她還不夠堅強,不能忍受孤獨寂寞,深夜,當她的養父跟客人坐在一起時,她躡手躡足地走下樓。她碰了碰大門,長出了一口氣:門是開著的。她帶著一種長時間缺乏新鮮空氣的舒適感,悄悄地溜出門,匆匆地朝大教堂走去。

  她跑步走過的這幾條大街都是黑洞洞的,充滿沉悶的連續不斷的轟隆聲。各處,單獨的團夥都聚集起來準備,奧蘭甯起程的消息促使所有無拘束的暴力蠢蠢欲動。過去整天只是個別地和隨意冒出來的恐嚇語言,現在聽起來就像一道道命令。這當中也有醉漢的狂嚎和被煽動起來的人,高唱造反之歌,連別人家的窗戶都被震得轟轟直響。武器不再隱藏,斧子,鎬頭,劍和術釘在不安定的火炬中閃光;像一股貪婪的潮水,只躊躇了幾分鐘,就噴著泡沫卷著波濤漫過所有的堤壩,同樣,這些,心懷惡意的人群也滾成了一團,勢不可擋。

  艾斯特沒有注意到這不馴服的人群,不知是不是她在從旁溜過去的時候反撞了一個人的粗壯的胳膊,那個人好奇地色迷迷地一把揪住她裹著的頭巾。她根本不問為什麼這幫人突然變得這樣狂暴,她對他們的活動和口號絲毫不懂;她只感到厭惡和恐懼,於是她越來越加快腳步,直至最後氣喘吁吁地站在高大罩著白色月光面紗的大教堂的前面,這教堂正躺在眾多房屋的陰影中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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