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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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特坐在他的腳下,望著他。溫順地偎依在胳膊上,在平靜的,藍色的,澄明的眼睛裡突然聚集起那麼多的光亮,慢慢地在他身上從上向下滑過,他在虔誠的衝動中絲毫沒有注意到,她靠著他的雙膝,蹲伏在那裡,朝他抬起了目光。她自己童年中的一些古老話語在她的腦海亂成一團轟鳴作響,父親在某些日子裡身著長長的黑色的節日服裝,披著白色的碎布編成的帶子,從一本古老的和莊重的書裡曾念誦過這些話,它們也是這樣令人畏懼般的肅穆莊嚴和熾烈的虔誠。一個她失去的和所知甚少的世界在模糊不定的色彩中重又顯露出來,並使她滿懷痛苦的渴望,讓她的眼睛裡閃現出淚珠的亮光。當老人彎子見到這痛苦的目光並吻她的額頭時,他感覺到,她那溫柔的四肢在熾熱中顫動,像似在抽泣。他誤解了她,認為奇跡已經出現,他一向寡言少語,現在上帝在這個偉大的時刻贈予他一個雄辯的火熱般的舌頭,就像從前贈給那些走到人民中間去的預言家一樣。他認為,這種顫慄是一個尋找到了通向真正的和充滿幸福的信仰之路的少女懷有的一種既渴望又畏懼的幸福感;她顫抖不安,搖晃不定,像似突然點燃起來的一束火把,火焰還閃爍不定地升高,隨即在它成為穩定的火柱之前又縮了回來。這個錯誤的想法使他的心充滿了喜悅,誤以為一下子就接近了他那極為遙遠的目的地。他的話有著一種莊重感: 「艾斯特,我向你講到了奇跡!許多人說,那是以前的事,可是我感到並且說,奇跡在今天也有,只不過是它們變得更不聲不響,只不過是在那些期待奇跡的人的靈魂中才發生而已。我們中間發生的就是一個奇跡,我的話和你的眼淚,在一隻看不見的手裡是同一體,這只手把它們從我們看不見的內心深處撞出合二為一,是一個突然領悟到的奇跡。因為你理解我,你就屬我們。在這個時刻,上帝賜予你淚水,你就成了教徒……」 他一下子怔住了。因為一聽到這話艾斯特便支起雙手從他的腳下跳了起來,就像要把他的這個想法撞擊回去一樣。在她的眼睛裡閃現出驚愕和針對畫家的狂放不羈的憤怒抗拒。在這瞬間她是美麗的,因為她的表情的嚴峻變為抗拒和憤怒,這種表情在她嘴唇四周劃出的線條像刀刻的那樣清晰,在她顫抖的四肢做出一種準備自衛的好鬥姿態,在她身上燃起的全部怒火刹那間爆發出來,進行極為猛烈地自衛…… 隨後一切又都平靜下來。她為這種無言抗拒的強力而感到羞愧。但介於他們中間的那堵牆,一度為一種超感官的愛所照透,現在又變得黑暗和高大。在她的目光裡是冷漠,煩躁和慚愧,不再是憤怒,不再是信賴,僅是實際存在,不再是神秘般懷有畏懼的渴望。她的雙手癱軟無力地沿著她削瘦的身軀垂了下去,就像在高空中飛行時折斷了翅膀。生活對於她來說依舊是一個美妙而稀奇的夢,但是她不敢再去愛那個她從中沮喪地醒了過來的美夢了。 老畫家也感覺到了,一種急於求成的信任欺騙了他,但這不是他漫長的尋求的~生中的第一次失望,生活不僅是忠誠和信賴。這樣他感到的不是痛苦,而僅是驚奇,隨後對她很快感到羞愧又懷有差不多是種喜悅了。他溫和地握住她那雙瘦弱的還一直發燒的小手。「艾斯特,你突然的激動差點把我嚇著。我那樣講不是對你有什麼壞意。或者你是這麼想的?」 她羞愧地搖了搖頭,隨後她振作了起來。她的話幾乎又變得倔強起來: 「但是我不要成為教徒。我不要。我」——在她用低沉的語調說出這段話之前,她把這個字拖了很長——「我……我恨教徒。我不認識他們,但是我恨他們。您對我說的博愛的話,比我在我的一生中聽到的每句話都更加美好。我周圍的人也說他們是教徒,但是他們粗野和殘暴。我……不知道,不清楚,長時期一直是這樣……但是每當我們在家談起教徒時,在話裡就有著一種恐懼和一種仇恨……所有人都恨他們……我也恨他們……因為每當我同我的父親走在一起時,他們就朝我們叫喊,有一次他們朝我們扔石頭……有一塊打中了我,我流了血,我哭了起來,當我喊著救命時,可我的父親卻害怕地拉我跑開……我知道他們的不多……但是,我還知道……我們的巷子陰暗.狹窄,像這裡我住的一樣。只有猶太人住在裡面……但是城市的那邊是漂亮的。我從高處的一間房子看見過那兒……那兒有一條河,那麼藍那麼清在流動,那邊有一座寬大的橋,人們穿著明亮的衣服在橋上走,就像您在畫上指給我看的那樣。房子都飾有藝術雕像,配有黃金和山牆。中間是高高的,啊,是那麼高的塔樓,大鐘在裡面歌唱,太陽直照在馬路上。那一切都是那麼美……當我對我的父親說,他該領我到那邊去,到明亮的城市去時,父親變得嚴肅起來並:『艾斯特,教徒會殺死我們的。』……這話聽得使我害怕……從那以後我就恨教徒……」 她在她的夢中停了下來,因為這一切在她身上又都變得清楚起來。她早就忘卻的,塵封的和在她的靈魂中遮蔽住的,又都閃現出來。她又沿著昏暗的猶太區街巷直走回家中。一下子都聯在一起,一切都歷歷在目,她明白了,她有時當作是一個夢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是過去的生活。她的話匆匆地尾隨著那些清晰的瞬息即逝的畫面。 「那時候,一天晚上……突然有人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我認出那是我爺爺,他把我抱在懷裡,面色蒼白,發抖……整個房屋在呼嘯在顫抖,空中都是叫喊和喧嚷……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我又到他們在喊叫,是那些陌生人,是教徒……我的父親在喊,還是我的母親在喊……我什麼也不知道了……我的爺爺抱著我進入黑暗之中,穿過昏黑的大街小巷……一直是喧嚷和同樣的喊叫。外國人,教徒……我怎麼能忘掉這一切!?……後來有一個男人,我們同他一起走……當我醒來時,我們已來到荒郊野外,我的爺爺和那個男人,我就是在他那生活的……我再看不到城市了,但是天空鮮紅鮮紅的,就是那,我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們不斷地走啊,走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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