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這一天他們只是在一起聊天,像彼此多年不見的朋友相遇一樣,仿佛在他們揣度用深沉的情感浸潤古老的親切言詞和恢復古老時刻的價值之前要重新相識一樣。不久一種秘密的需要把這兩個人聯繫在一起,他們雖然彼此相距遙遠,但在某種單純中和他們情感的質樸中卻是相似的:一個是受到生活教育的人,這使其在他的心底深處只有澄明和恬靜,一個洞悉世事的人,歲月使他變得純樸。另一個是還沒有感受到生活的人,因為她過去像是深陷在黑暗中一直耽於夢想,現在她內心深處接收到從朗朗世界射向她的第一束光輝並無華地反射出恬靜的光亮。他們兩人在人群中間孤獨寂寞,這樣他們更為接近相親。在兩人中間性的差別已經無足輕重:在一個人身上這種思想已經熄滅了,僅是還只把濾化過回憶的暮年光輝投向他的生活而已;對少女而言,她還沒有意識到她的女性的朦朧的情感,性對於她說來僅是一種柔和的,非常模糊的和不安的無定向的渴望。在他們中間還豎有一堵脆弱的並已搖晃起來的牆:種族和宗教彼此陌生的牆,血統的差異必然越來越感到陌生和敵意並引起一種猜疑,正是由於猜疑偉大的愛才遲遲沒有到來。若是沒有這種意識不到的立場,少女早就把她積蓄起來的高尚的愛強烈地流露出來了,會哭泣著投入老人的懷抱,並向他袒露她的內心的恐懼和增長的渴望,她孤獨日子裡的痛苦和歡樂;但她只在目光和緘默中,在不安的表情和暗示中洩露出了她靈魂中的秘密,因為,每當她感到她心中的一切要宣洩出來,她最深處的感情要用清晰的噴湧而出的言詞表露出來時,一種神秘的力量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似的抓住她,把要說的話壓了下去。就是老人也沒有忘記,在他的一生中他即使不恨猶太人,那也懷有一種陌生的感情。一種猶豫不決阻止他去開始作畫,因為他希望,他要把這個少女領上一條皈依真正信仰之路。奇跡不會發生在他身上,而是他來使奇跡發生。他要在她的目光裡看到深沉的對耶穌的思念,聖母本人當她懷著聖孕期待聖子降臨時就有著這樣的思念的。為了能創作出一個聖母,他希望先使她的本性充滿信仰,在聖母身上雖然還有著聖母領報節的敬畏,但卻充溢著甜蜜的信賴。他想周圍是一種早春氣氛的柔和景色,白雲,它們像天鵝在空中翱翔一樣,仿佛用一條看不見的細線把溫暖的春天曳在後面,一片嫩綠,它欣欣向榮,還有顯得羞怯的花朵,它們像柔弱的童音宣告巨大的歡愉。但是他覺得姑娘的眼睛還過分膽怯了,過分卑恭了;聖母領報和為一種模糊的希望獻身的神秘火焰還不能在這種不安的目光裡燃起,在這樣的目光裡承載著深沉的浮藏起來的民族痛苦和時而閃動的選民的抗拒,這是對他們的主的怨恨。他們知道還不是謙卑,不是溫柔的天界之愛。

  他謹慎而細心地尋找一條把信仰帶向她的心靈的道路;因為他知道,當他把信念清晰展現給她,有如在陽光中彩色繽紛閃耀著的聖體顯示一樣,她才不會戰慄地倒下,而是截然地和嚴厲地掉轉頭來,避開敵意的表示。在他的畫冊裡有許多出自神話故事裡的繪畫;他在自己的學習年代,就是此後也有時摹仿過許多大師,一種對他們的熱烈崇拜左右了他。他把它們找了出,同她一起肩並肩地進行觀察,不久他就感覺到某些畫在她的靈魂中所產生的深刻印象,她翻動畫頁的雙手變得不安,她的呼吸變得急促,這使他的面頰覺得發熱。一個充滿美的多彩世界突然出現在這個孤獨少女的面前,多年來她看到的只是酒館裡的慵睡的形象,穿著黑色衣裳婦女的滿臉皺紋的面孔,在街上哭喊的打鬧的肮髒孩子。可這兒是溫柔的身著華服的極富魅力的漂亮女人,有悲哀的驕傲的,有充滿欲望的和富於夢幻的;有身披甲胄和長長盛裝的騎士,他們與這些婦女說笑;有披著長長白色鬈髮的國王,他們頭頂上的金色王冠在閃閃發光;有俊美的少年,他們身體被弓箭射穿,釘在刑柱上,傾倒下來或者被折磨得流著鮮血。這是一個她不熟悉的陌生的國度,像似勾起一種無意識的鄉思,這向她親切地展現出這樣的景色的綠色的棕櫚和高聳的柏樹,澄藍的天空,下面是荒野和群山,城市和遠方都閃現出同樣的深沉光澤,顯得比這本身就像一片永不散去的烏雲的北方景象歡快得多了。

  他不斷地給她添加一些小故事。他用舊約中那些樸素的和富有詩意的傳奇故事向她講解這些畫,談起神聖日子裡的奇跡和跡象,他是那樣熱情,竟忘記了他原本的意圖,他以令人心醉神迷的絢麗多彩來宣講虔誠的信任,正是這種信任才賦予他最近一段日子夢寐以求的恩惠。這位老人的熱情信念深深地感動了這位少女的心,她本人覺得有如身處在一個封閉的奇跡國度,它突然從昏暗裡敞開了廣闊的大門。她的生活開始越來越強烈地搖晃,它從深夜驟然在紫色的黎明中蘇醒過來。自從她本人有這樣的經歷以來,對她說來沒有什麼是不可相信的了,那些三聖王跟隨銀星,從遙遠地方走來的傳說,馬和駱駝上載有無數熠熠發光的珍寶。這都是可信的,因為她本人就感受到類似的奇妙力量。不久這些畫就被擱置到一邊。老人講述他生活中某些與書中傳說相近的神的徵兆;許許多多他在高齡年紀裡那些沉默寡言日子裡所編織和夢幻的一切,現在都隨著語言一湧而出,連他本人都感到驚奇,如同一個人審視地從另一個人手裡接過某種陌生的物件似的。他像一個佈道者一樣,在教堂裡用上帝的話開始來宣講,來說明;但他一下子就忘掉了他的聽眾和他的目的,只順從那朦朧的快意,讓心中翻騰不已的源泉隨著深沉的言語噴湧而出,就像在一株花萼上,上面的一切都是生命的甜蜜和神聖。他的語言飛在他的聽眾之上,他們是低下的種族,無法再進入他的世界,只能喃喃低語和目瞪口呆;它們飛得越來越高,在他忘卻塵世重負的夢中直抵近天堂,可人間的苦難突然又鉛重般懸在他的翅膀上….

  畫家驀地環顧四周,他那狂喜的語言所形成的紫色煙霧還在周遭彌漫;現實重又向他指明它井然有序的冷冰冰的存在。但是他看到的都是像夢一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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