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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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停了下來。那些畫面像似消逝了,逐漸地變得昏暗了。 「我有三個姐姐……她們都非常漂亮,那天晚上她們來到我的床邊,吻我……我的父親高大,我夠不著他,他經常把我抱在他的懷裡……還有我的母親……我再看不到她了……我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的爺爺,每當我問他的時候,他就扭過頭去,一言不發……當他死後,我不敢問任何一個人……」 她又停了下。從她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啜泣,帶有一種痛苦的力量。她輕輕地補充說: 「現在我什麼都知道了……這一切對我怎能如此黑暗?我覺得我的父親就站在我身旁,並說那句當時作為回答的話——它在我的耳邊是那麼清清楚楚……我不再問任何人了……」 她的話成為抽泣,無聲的絕望的哭泣,它在深深的悲哀的沉默中失去了聲音。在幾分鐘以前生活的圖畫還是那麼明亮吸引她,現在在她面前生活又變得陰鬱和昏暗。老人聚精會神對這種痛苦進行觀察,他早就忘記了自己的意圖和目的。他一聲不響地站在她的面前,為了和她一道哭泣,他不得不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他哭,是因為他不能用話說出來:他的偉大的人性之愛無意之間在她身上喚起了這種痛苦,他覺得這是一種罪過。他戰慄地感覺到在一個鐘點之內所得到的祝福和沉重的苦難,似洶湧的波浪上下翻滾,他不知道它們會把他的生活高高舉起還是拽向咄咄逼人的深谷。但是他感到自己對恐懼和對希望一樣的疲憊和麻木;只有對這個姑娘的年青生命充滿了憐憫,他尋找一些話語可毫無結果:它們都像鉛一樣的沉重,發出來的聲音像假金屬的一樣。有什麼樣的語言能表達出這樣一種回憶的痛失呢? 他用手悲哀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她望著他,困惑,不知所從;她表情機械地攏了攏頭髮,立起身來,眼睛茫然四顧,仿佛她要重新弄清是怎麼回事似的。她的表情疲憊、沮喪,只有眼睛裡還閃現出陰沉的光亮。她強打起精神,脫口說出句話,以掩飾她內心中還在顫動的抽泣:「我現在得去了。天晚了。我的父親在等我。」 她表情生硬地點點頭示意作別,把自己的物件整理一下,轉身走去。老人一直用堅定的理解的目光望著她,這時又一次把她喊了回來。她吃力地轉過身因為眼睛裡閃爍著濕潤的淚花。老人帶著真摯的表情又一次握住她的雙手,凝望著她。「艾斯特,我知道,你現在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不管你相信我或不相信我,因為一種神秘的恐懼在欺騙你。」 他感覺到她的雙手在他的手裡溫和地和信賴地鬆弛下來。他滿有把握地說下去。「艾斯特,再來吧!不管是愉快的還是悲哀的事,讓我們把它們都放在一邊吧。明天我們就開始畫畫,我覺得會成功的。別再悲哀了,讓過去的就過去吧,別觸動它。明天我們開始新的工作,新的希望。不是嗎,艾斯特?」 她含著淚點了點頭。懷著對前途莫測和恐懼不安的心情返回家中,像從前一樣,只是意識上比她從前更為充實更富有內涵。 老人陷入深思。對奇跡的信仰在他並不陌生,但奇跡對他卻更為莊重和神聖,因為他感到這只是上帝手上的一次生活遊戲。他放棄了這樣的念頭:讓其在臉上顯示出對神秘希望的信念,而其靈魂也許早已灰心喪氣,什麼都不相信了。他不願再抬高自己,成為上帝的中介入,而只願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僕人,要竭盡全力創作出一幅畫,虔誠地放到神龕上,像其他的一件祭品一樣。他發覺了錯誤:去追隨跡象,去尋找它們,而不是等待,等待它們的到來並對他展現出來…… 他那顆謙恭的心越來越低沉下去。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沒有人對她懷有希望的孩子身上做出奇跡?在他的像一株老幹——只有枝椏還貪戀地伸向藍天~一業已變得空空的光禿禿的生命裡另一個年青的生命出現了,它畏縮而充滿信賴地偎依在他身邊,難道這不已夠是一種恩惠了嗎?生命的奇跡已經在他身上發生,他感覺到了;這對他是一種恩惠,是使此後的日子還能燃燒的愛,他能把它像一顆種子~樣埋下,還能開出絢麗花束。生命給予他這一切還不夠嗎?上帝不是已經向他指點出了他為他服務的道路了嗎?他渴望為他的畫像尋找一個形象,他已經找到了她;他要用她創作一幅畫像,而不是把她的靈魂引向一種信仰,這不就是上帝的意志嗎?她也許永遠不會理解這種信仰。他那謙恭的心越來越低沉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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