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畫家沒有說話,只溫和地朝她彎著身子。在這位老年人的明亮的目光前面,突然生動地現出這麼早就掙扎在這孩子心中的孤獨和高傲的拘謹的悲劇。他真想把她拉到身邊,在她的前額上她一個定習的祝福的吻,但他害怕嚇著她,害怕別的嘿嘿笑著指點著他們這老少一對的人的眼睛。他太瞭解這個孩子了,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一種熾熱的同情感在他心中升起,像一股滾滾的熱流。他瞭解這個固執的孩子的痛苦,那痛苦是如此劇烈,如此易怒,如此有威脅性,因為這是愛,是一種難以置信的巨大的愛的寶庫,這愛是準備給人的,又是遭到擯斥的。他柔聲細語地問她:「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她抬起頭來,信任地但又迷惘地看著他。在她看來,一切都太奇異,太陌生。她的聲音裡有一些膽怯的顫動,她半掉轉身子小聲說:「艾斯特。」

  儘管如此,這位老年人還是感覺到了她對他的信任,她只是不敢顯露出來罷了。他開始溫柔地說:

  「我是一個畫家,艾斯特,我要畫你。這對你絕不是什麼壞事,你將會在我那裡看到很多美的東西。有時,我們也許可以一起說說話,像好朋友似的。每天只需要一兩個小時,如果你滿意,就這麼長時間。艾斯特,你願意到我那兒去嗎?」

  女孩臉更紅了,不知如何回答。模糊不清的謎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最後,她用一種不安的疑問的目光著他的父親,他就好奇地站在旁邊。

  「你父親已經允許了,可以說他很願意,」畫家趕忙說,「這要由你自己決定,我不願也不能強迫你。艾斯特,你願意嗎?」

  他把他的一隻曬得黑紅的農民的大手伸給她握。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含羞地無言地把她的嬌小白嫩的手贊同地放在畫家手裡,他的手緊緊地握了它一秒鐘工夫.好像是為了一個被捉到獵獲物。然後他帶著友好的目光放開手。店掌櫃對如此之快達成的交易感到驚訝,把幾個海員從桌邊喊過來,想讓他們看看剛剛發生的奇怪的事。但那女孩羞怯地感到了自己是處在眾人注目的中心,便突然跳起來,閃電般飛跑到門外去了。所有的人都驚愕地目送著她。

  「該死的,」店掌櫃不勝驚奇地說,「您在這兒幹得真出色呀。

  我真沒想到這個靦腆的孩子會同意!」

  好像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似的,他又灌了一杯酒。在這個慢慢地變得親密起來的小團體裡,這位畫家開始覺到不那麼舒適了。他把錢扔在桌子上,跟店掌櫃商議了一下一切細節,同他握了握手表示謝意,然後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酒館。裡邊的煙氣和喧鬧使他感到厭惡,在那裡酗酒的狂歡亂叫的同住者使他嫌棄。

  當他來到大街上時,太陽已經西沉。只有粉紅色的晚霞裹著天空。傍晚是溫柔的,純淨的。這位老人邁著緩慢的步子往家走,心裡想著在他看來像夢一樣的如此離奇如此令人寬慰的種種事情。敬神的情緒包圍著他那顆開始幸福地顫抖的心,猶如從一個塔樓上傳來的第一響鐘聲在召喚人們去祈禱,周圍所』有塔樓的鐘聲全加入合奏,發出高的和低的,沉悶的和快樂的,響亮的和哀怨的聲音,跟處在歡樂、憂愁和痛苦中的人沒有兩

  樣。雖然他覺得,神的奇跡的柔和的燈如此晚才燃起照亮一顆一生都老老實實在黑暗中走直路的心,是難以令人相信的,但是他不敢再去懷疑;他帶著這個夢寐以求的恩惠之光,穿過昏暗暮色中的街道往家走,似在幸福的清醒之中,又似在奇妙的夢境裡……

  時間過得很快,畫家畫架上的畫布還一直沒有著筆。但這不再是束縛他的雙手的氣餒,而是一種內在的把握十足的信賴感,這種信賴感不再是以時日計算,它不是匆匆忙忙,而是在神聖的恬靜和被遏制的力量中搖晃不已。艾斯特來了,雖然顯得羞怯和茫然,但不久就在父親般的慈祥的光輝中變得十分投入、溫順和單純,這種光輝照亮了這個質樸的膽怯的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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